太太杀手 05 和旗袍打交道的男人
鸿记服装公司开在静安寺路,占地六百平米,三层楼高,堪为沪上成衣行业的旗舰。
一楼是营业大厅,分为男女装部,无论衣料品类还是裁缝款式都极尽奢华丰美。男西装,女旗袍,号称业界双壁。不仅如此,这里的待客之道也是业内一绝。大厅备有进口弹簧沙发,一落座便有学徒仆欧奉上咖啡香茗、糖果点心,沙发旁更备有各色杂志,时装电影、体育休闲、健康家庭,一应俱全,已供顾客排遣等候时的无聊,以上服务一律免费,店家确实是下了血本。而与之相应的,该店衣装的价格自然十分不菲。一件旗袍的起码价在一百块左右,让中产太太、小家碧玉们望而却步。这里是上流社会的销金窟,自草创以来一向标榜雍容华贵和成熟派头,其顾客大抵是资产阶级的先生太太,而少爷小姐反倒少有问津。
一楼以上还有二、三两层楼,分别充当办公室、制衣工场、仓库、职工食堂等。
如今是下午两点,钟少德正坐在二楼办公室的沙发上,与他同坐的是公共租界的探长韩庄,后者的助手小余正站在一边。
接待他们是鸿记的当值经理。经理姓任,三十七八,生得仪表堂堂,一件银灰西装与他的健硕身形贴合无间,上上下下不见一丝褶皱,宛如欧洲中世纪骑士的铁甲。很显然,任经理本人就是他们店的活广告。相形之下,三名侦探的风衣和夹克多少有些见绌。但钟少德并不在意。虽然身材并不输人,但他对西装本就没有太多感情。在他看来,穿这种拘谨的礼服多少涉嫌受罪,穿来跳舞则可,要是作为职业装,显然就大大不如他今天所穿的米黄色风衣了。后者既方便藏枪,又可以夹带笔记本和小件证物,实用可靠,乃是侦探的不二之选。
“两位探长请看,这就是那五位司务的档案——”经过一阵检索,任经理将五份人事档案双手奉上。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留着精心修剪的长指甲。
自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起,钟少德就注意到了这双手——自然也包括手上的长指甲。据他的观察,在今天的鸿记服装公司当中,双手都留有长指甲的一共有四个人,除了这位任经理之外,剩下三人分别是经理室的会计,以及营业厅前台的两名接待女郎。鸿记其余的职员按指甲不同可分为两类:一是双手皆短,包括二十多名学徒工和勤杂工,学徒工往往兼任勤杂工,因为要做各种杂活脏活包括搬运活,出于安全卫生的考虑,这些年轻人的双手留不得长指甲;二是左长右短,也就是店里的十几名裁缝司务,因为右手要操作裁衣剪刀的关系,右手指甲都剪得很勤,而左手无此劳役,所以大可得过且过。国际饭店强奸犯的指甲左长右短,凭借这点,再联系罪犯对于旗袍的熟悉程度,钟少德判定,此人极有可能是一名裁缝。据任经理所言,过去一年间言菊芳几乎每月光临鸿记,总共为自己订做了八件高档旗袍。那么,强奸犯会不会就藏在鸿记的裁缝当中?在言菊芳频繁光顾时盯上了她,随后跟踪踩点,蓄谋策划,伺机作案?案发时间是8月27日下午三点多,属于服装店的工作时间,也就是说,只有当时不在店里的裁缝才有作案时间:要么休假,要么外出做工。经过询问,满足条件的人员一共有五个,当天全部轮休,无人外出做工。不巧的是,鸿记的裁缝待遇优厚,做三休一,8月27日到今天刚好是16天,当天休息的裁缝今天正好再度轮休。于是,钟少德只能向店方索取五人的档案和照片。
档案都很简短,有用的信息有限,钟少德和韩庄不到十分钟便已阅罄。五人身份大致如下——
苏凤阳,男,48岁,身高1米67,文化识字,已婚,七功技师,男装部主任。
郑福泉,男,30岁,身高1米70,文化高小,未婚,五功技师,女装部司务。
杜祖恩,男,21岁,身高1米65,文化初小,未婚,三功技师,男装部司务。
姜凯,男,28岁,身高1米56,文化初小,未婚,三功技师,女装部司务。
许义民,男,24岁,身高1米68,文化初中肄业,未婚,三功技师,男装部司务。
据言菊芳所说,罪犯年纪轻,中等个。那么苏凤阳和姜凯暂时可以排除:前者太老,后者太矮。嫌犯是否在剩余三人当中?究竟哪个更可疑?
先来看三人中相对年长的郑福泉。从照片上来看,此人是个美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很有阳刚之气,不晓得为何当了女装裁缝。单论对旗袍的熟悉程度,此人嫌疑最大。
接下来是年纪最轻的杜祖恩。小伙子看起来头子很活络,有点像狄斯耐卡通片里的米老鼠,应该很讨同事和顾客的喜欢。他做的是西装,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嫌疑。钟少德知道,裁缝这行当往往触类旁通,能做西装的未必不能做女装,反之亦然。
最后是许义民。此君面容消瘦,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似乎有轻度的近视,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不过人不可貌相。许义民做的是男装,与杜祖恩同理,他也脱不了嫌疑。
“韩探长,冯太太有没有跟你提过,犯人戴没戴眼镜?”钟少德问韩庄道。
“没提过。不过,我想可能是没戴。”韩庄道。
“我想也是。”钟少德表示认同。
韩庄的推想不无道理。眼镜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应该会给受害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询问中应该会在第一时间为侦探所知。
“任经理,最近两年当中,这五位司务有没有帮冯太太或者冯先生做过衣服?”钟少德问道。
“我查过了,只有苏司务帮冯先生做过一套西装,就在今年三月份。量尺寸的时候是冯先生和太太一起来的。后来试了三次样,都是我们司务上门服务。”任经理道。
“郑司务和姜司务没帮冯太太做过旗袍么?”钟少德问道。
“没有。冯太太的旗袍都是一位姓张的司务做的,他也是五功司务。”任经理道。
“张司务廿七号在店里?”
“是的,全天都在,一直做到五点钟下班。”
好了,店里也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去问那三个裁缝了:美男子郑福泉、小滑头杜祖恩,还有书生许义民。
“韩探长,”钟少德把三个人的档案交到了韩庄手里,“麻烦你手下的兄弟照上面的地址,分头去寻这三个人,顺便搜搜他们住的地方。人寻到后带回捕房,分开拘留,我要一个个问话!”
“好的。”韩庄将档案转交给了助手,“小余,马上回捕房召集人手,照钟探长说的办!”
“晓得了,探长!”
鸿记的调查告一段落。走出服装公司的大门,钟少德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中生起了一阵莫名的亢奋。
要是自己所料不错的话,强奸犯应该就在三人之中。但毕竟凡事无绝对,那么,究竟有多大的把握?70%?还是80%?试想一下,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裁缝,成天和全上海最美的少妇打交道,承受着她们浑然天成的诱惑,忍受着她们有意无意的挑逗,反复测量她们丰腴的肉体,为她们制作暴露性感的旗袍,这教人如何不动春心,不生邪念,不想犯罪?的确,也不能全怪那些青年,要怪就怪他们天天打交道的旗袍。不错,这种服装实在是太露骨,太色情了!尤其近两年,袖子越来越短,裙衩越开越高,几乎将亵裤也露了出来,再配上欲盖弥彰的玻璃丝袜,也难怪一干前清遗老、道学先生要斥其为“妖服”,呼吁政府进行取缔。妓女、舞女、女演员、未婚少女,出于生计和求偶的考虑,这些女子穿着旗袍自然无可厚非,可以说是既美且善,但那些人妻太太呢?明明已经有了丈夫,明明已经宣誓忠贞不二、白头偕老,却为何还要身披此等艳服,招摇于大庭广众之前?难道不正是为了引第三者垂涎么?既然以自己为鱼肉,又如何怪得了砧板?由此看来,冯太太言菊芳并无太多值得同情之处,国际饭店之辱只不过是她的现世报:她想侮辱其丈夫在前,她本人受辱在后,可谓求辱得辱,自作自受。钟少德如是想道。没错,他之所以接下这个有失颜面,近乎私家侦探的案子,丝毫不是出于对受害人的同情,也不是为了维护法制,而全然是为了升官发财,早日爬到督察员的位子上。为做人上人,就不得不先吃点小亏。既然亏已经吃下了,那么案子就一定要办好,办得滴水不漏!必须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钟探长,”韩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先回捕房,等小余他们?”
“这倒不必。”钟少德否决了临时搭档的建议。据他的估计,三个裁缝一时半会应该很难找齐:未婚的年轻人白相心思本来就重,今天又是休息日,现在他们多半不在自己住所,怕是要到晚上才会回家。现在三点刚过,与其回捕房空等,不如抓紧时间再做些有用功。就在刚才,他想到了另一个可疑的地点。
“韩探长,你发觉了没有,除了服装公司以外,其实另一个地方也有裁缝。”钟少德道。
“还有……第二个地方?”韩庄一头雾水。
“没错,就是永安百货。韩探长在老闸区办案,对永安公司应该很熟,想必晓得永安三楼卖的是男女时装,那里也有几个驻店的裁缝。他们平常不大做衣服,但经常帮顾客改衣服。”钟少德道。
“原来是这样!我完全没想到,包括嫌犯的身份,要不是钟探长慧眼……身为辖区警员,这是我的失职,实在惭愧。”韩庄红着脸道。
“千虑必有一失,韩探长不必自责。反正还有时间,不如一道去看看。”钟少德道。
“你是讲……去永安?”韩庄反应有些迟钝,貌似还沉浸在自我检讨当中。
“不然还能去哪里?!走人——”说话间钟少德已经迈开了大步,朝着南京路的方向。
南京路浙江路口,坐落着上海滩第一的永安百货公司。主楼建于一十年代末,一共七层,建筑面积三万平米,上海滩所有的合法高档日用品在此均有销售,再加上最上两楼的饭店、游乐场和空中花园,可谓集耳目口腹物欲之大成。然而,永安的老板并不满足于此。去年他又买下了浙江路对面的天外天茶楼,用一年时间建起了一幢十九层新厦,内置最豪华的跳舞场和大酒店。最上的七层塔楼刺破苍穹,直入云霄,堪与国际饭店比高,人称——“七重天”。
下午四时差五分,带着陪衬人一般的搭档,钟少德步入了永安百货的主楼。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法国香水的气息,混合了从低等雌兽排泄物中提取的雌激素,以及高等雌兽——艳名远播的永安售货女郎——身上散发出来的雌激素。钟少德深深吸了一口室内的浊气,欣赏起了清一色的黑旗袍制服。
由于老板是南洋华侨,永安的女职员也以华南人氏居多,其中广东人尤多。相较柔媚得近乎病态的江南女子,粤地姑娘肤色微黑,曲线匀称健美,性情开朗,仪态大方,确实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康克玲钢笔柜台的几位女郎,最多廿岁出头,个个文静而不失活泼,玉手持笔,含情奉上,再附上盈盈一抹浅笑,仿佛令人重回校园,获得了第二次青春。这无疑很对钟少德之辈的口味。有如此营销策略,也难怪永安的康克玲柜台近十年间牢牢占据了沪上钢笔零售业的鳌头。
讲到康克玲女郎……对了,永安不是还有位大名鼎鼎的“康克玲皇后”吗?论姿容,此人应该是这幢楼里的拿摩温。钟少德依稀记得,上次光顾时自己还多看了她几眼。奇怪,今天为何不见她的芳踪?难不成正好休假?
带着些微的遗憾,钟少德从底楼上到了三楼。
让搭档亮出证件,道明来意之后,三楼时装部的小头头立马迎了出来。这位楼面经理姓孙,是一位三字打头的资深小姐,面如霜雪,唇似樱桃,是的,这段是实写,一点也不夸张:霜雪是国产嫩肤霜和雪花粉,樱桃是进口樱桃色唇膏。微笑逢迎之间,孙小姐的眼角还透出了两抹生动的鱼尾纹,为她的美平添了几分成熟和知性……闲话打住,且叙正题。
调查的结果和过程一样差强人意。如钟少德所料,这个楼面确实有驻店裁缝的存在,但只有区区两个人。8月27日这两位司务全天都在店里上班,无任何外出,关于这点,有两位数的同事可以帮他们作证。
也好,至少排除了两个嫌疑人,今天的永安之行不能讲毫无价值。然而不知为何,钟少德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当店方送他到一楼时,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记得贵店有一位康克玲皇后,今天怎么没看到她?”
“哟——探长先生,你讲的是邵雪君邵小姐啊!”孙经理第一时间作出了回应,“人家现在是大明星了,哪会一天十个钟头呆在柜台后面买笔呢?”
“她今天休假么?”
“休假?她现在有哪天不休假?拍拍相片、上上电台、出出饭局、剪剪彩,一个礼拜能有三天在公司就谢天谢地了!就算是在公司,她最多也就上半天班,比方讲今天。”
“你是讲,她上午还在这里,下午刚走不久?”
“是啊。探长你大概还不晓得吧,自从她前两个月跟黄先生订婚以后,她就再也没出过全工,每天三点钟保准滑脚。现在是四点三刻,她老早就在紫罗兰等她未婚夫了。”
“订婚?哪个黄先生?”
“当然黄云升黄先生啦!”
“黄云升?宇宙书局的总经理?”
“是啊,人家学历又高,钞票又多,今年还不到四十岁。邵小姐嫁了这样的先生,哪还用得着吃营业员这碗饭?唉,真是好福气啊!”
“好吧,孙小姐,也祝你福气好!”钟少德暗暗笑道,这种话自然是不好讲出口的。
告别永安百货和孙经理后,钟少德徜徉在黄昏的南京路上,身旁搭档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经历了永安之行后,韩庄探长似乎更加萎顿了。在整个调查过程中,除了一开始的自报家门之外,他几乎没多讲过一句话。一身深灰色风衣的他一直站在钟少德身后,就像是一个沉寂的幽灵。
是自己的锋芒太过耀眼了么?钟少德揣测道,还是说,对方还在对所做的无用功耿耿于怀?半个月还比不上区区半天,也难怪对方要想不开了。看来自己多少是有些喧宾夺主之嫌,毕竟这里不是自家地盘,主人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经意间,钟少德瞥见不远处有一家高档咖啡馆,明亮的落地玻璃、镀金的大门,天鹅绒窗帘,还有窗帘下娴静的淑女……
“韩探长,时间不早了,不如一道吃顿饭再回捕房,你看这家店怎么样?”为了安抚对方,也出于自身的饥饿,钟少德发出了邀请。
“啊!这……这不大好吧……”韩庄一脸的尴尬,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别客气!讲好的,我来请!”
说话间,钟少德将对方硬拉进了店门。
店门的上方是一排特大号的艺术字——
“紫罗兰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