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让我泣不成声的照片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周五的workshop上当着十多人的面大哭。
那天的workshop,老师让每个人带一张对自己很重要的照片或一个物品,我准备了一张妈妈抱着我的照片。那是2000年2月4日,我快四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挤在爸爸单位分的40平公寓里,只有一个卧室,没有洗澡的地方。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澡堂,我妈拿了个巨大的盆,我就坐在里面玩玩具鸭子,在蒸汽缭绕的浴室里让它脆生生地响着。我还记得在门口的小院捉蚂蚱和蝴蝶,而我现在怕所有超过指甲大小以及六条腿以上的生物。我那时喜欢车,妈妈给我买个玩具车我就像拥有了全世界。我经常趴在地上让那些小汽车跑来跑去,还记得汽车扑克牌上所有的车标,给我个轮胎我都知道是哪辆车。我最害怕红头发的麦当劳叔叔,他一在电视上跳舞我就大哭。我我还记得天冷的时候,家里的阳台会挂上一串小彩灯,是那种90年代的朴素的浪漫,但可惜它在搬家的过程中遗失了......
四岁的我,世界就是那个40平的房子,门口的小院还有爸妈。情绪还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喜欢与害怕都能看得见摸得着。世界还没有必要抽象,不会带我翻山越岭,也不会让我摇摇欲坠。我妈还那么年轻,穿一身白出门都十分自然,杯子底一样的圆眼镜戴着也十足好看。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在为千禧年狂欢,大家穿着宽宽的牛仔裤,留着长头发,心心念念地盼着自己做个新新人类。但对于我们这个刚有窝的三口之家,生活是如此的具体。我那时想要认识更多的车,我爸妈在想能不能换个更大的房子。我后来去逛了车展,累的走不动路;我爸妈咬牙换了个大一点的房子,那里成为了我之后20年的家。
我仍然记得搬家的第一天,我躺在我自己的小卧室里,头顶是画满小鹿斑比的窗帘,兴奋得睡不着觉。我有了自己的屋子,有了可爱的窗帘,有了一张更大的床。这一切都足够让一个四岁小孩开心得睡不着。我那时候不知道我其实可以睡在很多种屋子和很多种床上,头顶上也可以有很多种窗帘。我也不知道人睡不着还可以是因为别的情绪,比如焦虑,比如惆怅,比如想念,比如失落,而它们才是长大后的夜晚里的常客。
四岁的我,想象不到20年后的我,可以在东京的人潮中漫步,可以看到美得窒息的大西洋,可以在异国他乡读书;四岁的我,也想象不到情绪居然可以是那么复杂的东西,反叛的终点落到了理解与感激,无所不能的企盼碎成了一个个无力的斑点,而无数个怀疑构成的巨大云团也终于挤出了愿意去相信的雨点。
最近的压力一直很大,课程强度陡增,求职的选择也摆在面前。取得一点小成就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延续,也不相信它对未来有什么意义。而一点点小挫败都能让我的心理防线溃败。这个周四是我开学以来最崩溃的一天。我忘记找故事素材,而当天就要报选题。我抱着电脑,坐在教室,拼命地划着tweetdeck还有新闻网站。世界变成了一个真空的容器。尽管后来有同学夸我这周的故事做的很棒,我也完全听不进去。我脑中只有一个个大写加粗标红的“故事素材”,而它就是无法出现。低落与不安彻底支配了我。我感觉整个教室的空气似乎都在被慢慢抽走。如果不是后来有一个外国同学主动来找我,说愿意和我分担同一个选题,我那天可能会疯掉。
不知道何时起,我的情绪阀门开始不对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很平庸,也做不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想起自己的未来,总觉得它是灰灰的。直到那天晚上,当我看到妈妈发来的这些小时候的照片,我整个人泣不成声。我想起了那个小家,想起了我妈,想起了四岁以前的我。那个时候的世界真好啊,哪怕三个人挤在一个房间睡觉也觉得是幸福的。我们听得到彼此的呼吸,深深地连结着。而岁月忽地一下把我们推了这么远,远到我有点快记不清那个小家的样子,远到我们都有点不清楚如何去面对种种际遇和情绪编织出的复杂,而它就是这样毫无选择地横亘在眼前。
也许有那么一天,我能把我的情绪阀门修好,为那些简单的情绪腾挪出空间。我也愿意相信,我四岁时身上的能量会以某一种无法预知的方式,重新来到我的生命里。而它到来的那一刻,那些得到的与失去的,清晰的与模糊的,都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