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驯鹿的鄂温克族,生活在浪漫滤镜之外
很多人对鄂温克族的第一印象,来自纪录片导演顾桃的鄂温克三部曲,《敖鲁古雅·敖鲁古雅》《雨果的假期》《犴达罕》。
这几部片子都散着浓浓的酒精味。主人公柳霞和弟弟维佳似乎总在喝酒,在火车上喝,在山路上喝,在帐篷里喝,在位于根河市郊的定居点家里喝。柳霞喝多了,搬起板凳狠劲砸向维佳的头,血涌出来。
酒精出现的频率太高了。高到你会怀疑,酒精是否就是他们的生活全部,伴随着令人心惊的失控与暴力。这很矛盾。因为被酒精放大的诗意和浪漫也同样动人,喝多的维佳吟诵写给大兴安岭的诗,大幅挥舞手臂,“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开枪,那就,开枪吧。”
被记录的影像,无法否认是彼时生活的一个切片,是真实存在的。但存在过是一回事,被记录之后反复提起并播放,又是另一回事。酗酒的标签多少因此和柳霞与鄂温克族关联,在观众心里留下印象。即便如今60岁的柳霞几乎不再酗酒,她的儿子雨果常常需要在他运营的抖音账号上回复留言,柳霞现在还酗酒吗?
很少喝了,他不得不总是重复。
印象,或者还来自作家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不一定人人有耐心看完全书,但一定对全书第一句话印象深刻,“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 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他们看老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我”就是今年8月去世的鄂温克族老人、被媒体称作“中国最后女酋长”的玛利亚·索。
事实上,“中国最后女酋长”标签的严谨性值得商榷,也经不起学术上的考究,但北境、部落、森林、驯鹿,这些标签足够吸引外界对鄂温克族群的关注,无论是好奇还是猎奇。在距离根河市区4公里敖鲁古雅乡里的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游客喜欢与驯鹿拍照,它们温顺、亲人,宽的蹄掌,大眼睛,用圆润而毛绒绒的鼻头探到你面前求取苔藓。每年夏天,20多头驯鹿在景区里圈养,接待游客。白天驯鹿食用从山上采摘的苔藓,苔藓以30元一筐的价格向游客出售。有了苔藓,驯鹿更愿意配合拍摄有互动感的照片。
景区里的20多头鹿是鄂温克族人老革的。他和管理景区的旅游公司签了三年合同,每年把一部分鹿放到景区里养,供游客拍照。驯鹿们每年夏天旅游旺季上岗,十一假期结束后回山。景区门票70元,旅游公司再按比例与老革分成。目前中国境内只有鄂温克族人在大兴安岭森林中饲养驯鹿,一部分人选择像老革这样做驯鹿的旅游生意,把驯鹿出租或出售给景区,很受欢迎。
这是一种不太常见又招人喜欢的动物。
01
9月下旬,我曾在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里见过已工作一整个夏天的驯鹿,没什么精神,无所谓游客靠近,不主动,不拒绝,趴卧于地面,除非他们手里有吃的。除了喂驯鹿,还可以花100元骑最强壮的驯鹿王绕林子一周。驯鹿王被人从地上拽起来,硬牵着走。
过了暑期旺季,烤鹿肉串、鹿奶列巴的摊点已经撤除,但租借鄂温克族服装撮罗子仍不乏询问。80块钱,就可以穿上一套鄂温克族连衣裙或外套,和驯鹿合照。
11月,我又在老革的营地里见到这些驯鹿,它们回到森林,活跃了许多,步伐轻快。毕竟在森林里可以自由走动,不需要每日被不同游客抚摸。如果驯鹿可以选,一定不会选择生活在景区。老革拥有的第一头驯鹿“包青天”就曾上演过离家出走的戏码。这头小时候额上长月牙的公驯鹿从景区逃脱,沿着公路往山上的驯鹿点走,最后在路边被人发现。
老革今年52岁,是鄂温克族人中第一个交出猎枪的,也是最早拥抱驯鹿旅游生意的。
2003年8月,原本居于满归郊区17公里处的62户鄂温克猎民全体迁至根河的定居点,延续在满归时的地名,敖鲁古雅乡——鄂温克语里的意思是杨树林茂盛的地方。一同来到根河的还有他们在山上放养的驯鹿。驯鹿和人一起离开山林,猎民们被要求上缴猎枪。理由很充分,离开森林居住在城市,不用打猎,自然也就不需要猎枪。对于上缴猎枪,鄂温克族人很犹豫,没有猎枪就意味着延续数百年的狩猎生活结束。
老革第一个交了枪,得到奖励3000元。后来再交的人以为也有补贴,结果没了。
并不是每个鄂温克族人家里都养鹿。老革家里本没有鹿,在内蒙农学院学了兽医专业,回根河敖鲁古雅乡的兽医站工作,有公职。2007年外界对鄂温克族的关注开始升温,老革表达能力强,总被叫去给媒体当向导,介绍驯鹿。媒体带来更多游客,接待得多了,老革也决定试试做旅游,和政府签了合同,投了十多万建景区,也就是目前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所在地。当年所谓的景区只有一条小泥道,需要从山上运石头来铺路。
那时大部分养鹿的鄂温克族人已返回森林,一定程度恢复传统的与驯鹿在山林生活的状态。因为驯鹿只喝流动的山泉水,吃在干净林地中生长的苔藓,2003年下山时,驯鹿因为不适应定居点环境死了不少,人又带着鹿回到山上。只是没了猎枪,他们不能被称为猎民,但外界仍管山里的驯鹿营地叫“猎民点”。
于是一部分人进山继续养鹿,一部分人像老革一样,尝试让驯鹿用另一种方式为人挣钱。
但做旅游不是鄂温克族人熟悉的与外界打交道的方式。和其他做旅游的人一样,头一年老革没挣着钱,尽往里搭。坚持到第二年、第三年,买自己的鹿,扩建景区,2007年至2020年间老革前后投入了100多万。2010年开始,呼伦贝尔旅游业迎来爆发式增长,这个趋势非常明显地体现在使鹿部落景区的收益上——门票30元,每年收入在50万左右。来呼伦贝尔环线旅行的游客,一定会来根河看驯鹿。
更多的媒体和外界关注,带来更多游客。
2010年8月,歌舞剧《敖鲁古雅》在北京保利剧院上演,彼时已90岁的鄂温克族老人玛利亚·索第一次办了身份证,第一次坐飞机,站在舞台上。老革也牵着“包青天”去了,在舞台上溜达了一圈。这头好脾气的驯鹿不怯场,也能适应长途坐车。
2011年3月,红极一时、播放量达30多万的综艺节目《快乐大本营》邀请玛利亚·索和老革录制节目。他们参与的环节叫《神马都给力》,三组嘉宾展示自己的独特之处,由观众投票评选“神马大奖”。当期的另两组嘉宾,一位是长沙本地做鱼火锅出名的阿姨,一位能完成高难度动作的舞者兼微博红人,主持人们和嘉宾插科打诨,大呼大笑。
最后出场的是玛利亚·索和老革,老革牵的还是“包青天”。当驯鹿安静地走到舞台中间时,原本笑闹一片的现场瞬间分贝降低。主持人何炅问,为什么我们看到它很想哭啊。谢娜说不出话,用手捂着嘴,眼睛泛红。
“包青天”岔开后腿,在台上撒了一泡尿。
02
如果你相信这个世界有超自然的存在,可以将人见到驯鹿后怔住的反应,视作驯鹿身上带着某种神性,这种神性源于无常的自然,源于宇宙更初始的源头,有超越言语的力量,令人敬畏。
也可以将其理解为人对驯鹿以及鄂温克族群,自顾自的主观投射。
北境、部落、森林、驯鹿,实在容易引发外界向之投射想象——他们遗世独立,照看只吃苔藓和洁净泉水的驯鹿,信仰万物有灵,纯净,善良,拒绝被现代城市生活收编。有人在社交平台和驯鹿有关的分享下评论,“那里一定完全没有勾心斗角。”有媒体来拍新闻,有团队来拍纪录片,有大学生来做实习作品,有品牌来拍商业广告。有游客不满足于景区的所见,到大兴安岭深处的猎民点体验生活。有住一两晚的,有住一个月的。短视频平台上与驯鹿和鄂温克族人有关的内容,很容易受到关注。对桃花源的向往,现代人和1600年前的陶渊明没有区别。
但现实没那么浪漫。
目前留在森林中放养驯鹿的鄂温克族人,只有十几户。大部分猎民点在距离根河150多公里的阿龙山镇附近,少数在稍近一些的金河镇附近。如果没有车,从根河定居点回到大兴安岭森林深处照管驯鹿猎民点非常折腾。进城,从根河火车站乘坐17:19出发的4181次列车。这趟慢车从海拉尔开往满归,在根河至阿龙山之间需行驶三小时,硬座15.5元,早几年只需要9.5元。从阿龙山出站,再转乘包车上山。约200公里的路要走上半天。
老革的猎民点属于比较远的,在阿龙山镇以北,距离镇上50公里。好在今年政府修了路,从阿龙山镇进猎民点的路都修通了,这让开车进山变得方便多了,如果不是雨雪天,从根河市区到猎民点只需要3个多小时。若是大雪,四驱越野车都未必能够顺利进山。
人在山上的生活有诸多不便,尤其是在冬天。
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黑夜。人必须在仅有8、9个小时的白天完成维持生存的劳作:打水,把木头劈成易燃的小块柈子,取暖、做饭。如果猎民点靠近河套,河水尚未完全冻住时可以凿开取水。再冷些,只能把冰整块割开背回家化水使用,十几年前几乎只有这一种冬日用水的方法。现在方便些,可以从山下的深井取水,用水罐运到山上。冬天河套里的水虽能用,但不如夏天清澈,有浮草泥沙,不适合饮用。
上厕所是个问题。老革的营地有“旱厕”,但只是木头框架挂了些布,四面通风,聊胜于无。在零下几十度的户外裸露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是几十秒还是几分钟,都需要提一口气,做点心理建设。用电,当然也不方便。太阳能发电板所提供的电量得谨慎使用,若阴天则很可能无电可用。
长时间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如果要看电影必须提前下载缓存。这让人想起宽带网络仍不那么方便的年代,存满电影和电视剧的硬盘是珍惜资源,如今一切太便利,太唾手可得。你还能想象城市日常生活哪个地方没有信号和网络吗。好在卫星信号在山里不受影响,可以安装接收卫星信号的电视,只是必须忍受收看内容由别人决定。
我随老革上山那天,是他们猎民点的换班日。
老革的点上目前有118头驯鹿,四个人轮班管理,两个弟弟、妹夫、外甥,两人一组,每组在山上14天。每两周的周末,老革开车带着下一个班次的两个人上山,顺便采买接下来14天山上生活必须的生活物资,肉、蔬菜、馒头、大米。这天他带了一台3000元二手买来的卫星联络设备,原价7000多,打算放在山上,万一有突发事件,山上的人可以及时和山下发信息。
乔克,老革的外甥,23岁,刚刚结束14天的山下生活,即将开启14天失去信号的日子。他很兴奋。
乔克在锡林郭勒上完大学后就回到根河,不常出省,除了去北京拍过一次片子、带家人去天津看病,还去过一次北戴河。在鄂温克语里,乔克名字的含义是“森林里的小猎手”。他不觉得在山上的日子苦,没人打扰,清静,没事带着小狗去林子里转转,找找鹿。他对外面的世界没那么大兴趣。“在外面闯荡几年,最后要么回来上班,要么回来养鹿,我一步到位多好。”
但像乔克这样愿意养鹿的鄂温克族年轻人,毕竟还是少数。
03
每隔14天,乔克在山林和城市之间摆荡,对森林生活的适应可以一部分归因于他从小在山里的猎民点长大。26岁的丹妮也一样,她只有一岁多时,母亲就抱着她从定居点回到森林。和乔克一样,她对山里的生活并不陌生,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憧憬。
丹妮的先生古木森也是鄂温克族人,2015年从外地返回根河,在驯鹿引种繁育中心和改良站工作。三年后古木森和丹妮结婚,开始独立养鹿,最开始只有丹妮奶奶送给他们的5头鹿,结婚时繁育到了9头。和丹妮不同,36岁的古木森离开森林更早,从小随父母在根河上学。和老革一样,古木森大学的专业也是兽医,但毕业后去北京工作,工作内容和兽医、驯鹿毫无关系,珠宝销售。
古木森更像是乔克口中的那类年轻族人,在外闯荡几年,最后回来养鹿。
丹妮觉得,也许鄂温克族人骨子里都对驯鹿有感情,所以从没养过驯鹿的古木森上手很快。在驯鹿引种繁育中心和改良站工作时,他给驯鹿看病,给它们做登记,发情期谁家驯鹿和谁家驯鹿配种,避免血缘相近让驯鹿的品种退化。驯鹿每年9月发情期,来年4、5月下小鹿,一年一胎,过去几十年因为中国境内的驯鹿种群一直内部近亲繁殖,驯鹿的体型、体质都有所下降。丹妮的奶奶也告诉她,现在的驯鹿没有以前的大。
在目前仍在养驯鹿的人家中,古木森和丹妮算是少见的“技术派”。古木森开了家养殖公司,与长春农科院的专家们讨论驯鹿人工授精的可行性。据当地新闻报道,2017、2018年,根河林业局也从芬兰、荷兰引进了100多头北欧驯鹿,研究改良本地驯鹿品种的可能。古木森会研究驯鹿的生活习性和科学饲养方法,整理成笔记,在敖乡给牧民们讲课。虽然上了年纪、依赖传统养了几十年鹿的老族人未必认同,养了一辈子鹿,还要听年轻人讲怎么养鹿吗。
今年夏天,古木森和丹妮带着长春农科院来的专家,把全敖乡的十几个猎民点都走了个遍。这批专家是来研究驯鹿疾病的,查看驯鹿生病情况,给出治疗方案。这几年驯鹿生病多,因为驯鹿常年生活在森林中,对外来的病毒抵抗力弱,游客多了,带来外界病菌的可能性也更多,比如从宠物猫狗身上转移来的弓形虫,对驯鹿几乎是致命的。古木森和专家们希望梳理出不同病症的应对方式,有问题就对症下药,保证驯鹿种群的存活率。
但驯鹿生活在山里,不仅仅要经受生病的威胁。
在我见到丹妮的前不久,古木森才完成了新驯鹿营地的迁移,100多头鹿,从距离根河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达赖沟搬至两倍距离的阿龙山附近。搬迁原因,一方面是达赖沟的苔藓不够吃,另一方面是猞猁对驯鹿造成太大威胁。前年丹妮和古木森营地降生十来头小鹿,一夜全被猞猁咬死了,一个也没留。那一年驯鹿种群没有新增。
驯鹿因为特殊的饮食习惯,必须生活在森林深处。森林生态环境被保护得越来越好,当然对驯鹿有好处,但它们被野生动物咬死的几率也变得更高。人没有猎枪,也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驯鹿,只能通过其他方式为驯鹿提供保护。比如在营地养狗,放炮仗吓唬周围的动物,夏天小鹿圈到鹿圈里时,在周围点上太阳能灯。
今年丹妮和古木森损失了差不多10头驯鹿,有被猞猁咬死的,有生病死的,还有被盗猎者下的套困死的。他们把鹿迁移到新营地之前,特地在新营地附近扫山,清除盗猎者下的套。
04
为什么养驯鹿?对于鄂温克族人来说,这似乎是不需要思考的选择,是传统。73岁的鄂温克族老人芭拉杰依在她的自传体小说《驯鹿角上的彩带》后记中,回忆自己所在氏族的源流。
“二百多年前,我们的民族从勒纳河流域雅库特地区的鄂列涅克等地出发,带着自己的驯鹿,边打猎边前进,顺着勒纳河的流向,穿越东西伯利亚地区的山脉、河流与峡谷,到达黑龙江上游。后来我们渡过额尔古纳河,进入现在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开始狩猎生活。我属于柯他昆氏族,我们的传统驯鹿游牧地在贝尔茨河一带,称作贝茨特莱迁,另外还有矛迁、库然迁和阿尔巴吉迁。”
1949年之后,芭拉杰依和她的民族经历过三次定居迁徙。不同于以往在森林中的游牧,这三次迁徙都越来越远离山林。1958年,鄂温克族人第一次定居于呼伦贝尔北部的奇乾乡。1965年,他们从奇乾乡迁至满归镇17公里,那里如今被称作“老敖乡”。2003年,因为政府的“大兴安岭天然林保护工程”,“生态移民”至现今根河市郊的“新敖乡”。
在宏大正确的话语中,三次搬迁记录了鄂温克族人从原始部落生活,直接迈向现代化生活的历程。从森林到城市,一步式跨越。媒体喜欢问鄂温克族人是否适应。
2002年,最后一次迁移前夕,芭拉杰依的大女儿、鄂温克族画家柳芭作为鄂温克族人代表,被请到中央电视台录制节目。柳芭曾在中央民族大学学油画,是鄂温克族人中的第一位大学生,毕业后成为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的美术编辑,但因不适应城市生活又返回山林。可回到山林也有诸多不适应,柳芭离家出走。最后她在距离森林近200公里的恩和定居,结婚,继续画画,生下一个女儿。“不管回到山上,还是山下,总是感觉心里空空的,像是飞光了鸟的林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没人会理解我,我又开始偷偷喝酒了。”在1992年拍摄的纪录片《神鹿呀,我们的神鹿》中,柳芭在旷野中走,说出这样的旁白。
柳芭无疑是一个“有戏剧性”的采访对象。在那期以鄂温克族人定居为主题的节目中,男主持笑脸盈盈地问她:“你觉得那些要从山里面搬出来,到城里来生活的鄂温克人,会变得跟你一样吗?”
“你今年已经42岁了。”男主持人笑。他停顿了一会,看了看桌面上的稿子,继续说,“会不会像钟摆一样,你的人生就这样注定了,要在城市和山林当中来回来去,来回来去。”
“那是肯定的。”柳芭说,“离不开城市,也离不开山林。”
“你们部落迁到山下之后,你会去哪,还会回到山林中去吗?”男主持人问。
“那里没有人了,我怎么去?我只能去看一看。”柳芭眼神漂移。
“一个空的森林,是这种感觉吗?”男主持人脸上仍然带着笑。
柳芭捂着眼睛,突然哭了。
节目的最后,男主持人邀请柳芭为观众表演鄂温克族传统歌舞。柳芭在主播台前的空地上唱起鄂温克族民谣,边跳边唱,露出和不久前抽泣哽咽反差极大的笑容。
这样的采访对话让人心情复杂。
缺乏共情的男主持人代表着其中一种典型的、外界投来的目光,将暂且代表鄂温克族群的柳芭当做凝视的对象,一个被消费的他者,一个配合演出的演员。痛苦是景观,无措是景观,歌唱与舞蹈是景观。
提问的人,是否真的关心这个个体连接着一个族群怎样的过去和历史,面临怎样的撕裂和挣扎。是否真的尝试去理解,在外界容易赋予之的滤镜和标签之外,他们是怎样的“人”,而不是满足自己幻想的客体。
没有答案。这次采访结束后不久,柳芭回到恩和,在河边洗衣时意外溺亡。
05
在根河敖鲁古雅乡的几日,我住在鄂温克族人布丽娜的家里。没想到突然会有客人入住,她的先生上午还在家里的客厅锯鹿茸,地面一片暗红色的碎屑,他扬手让我进屋,一边不好意思地清理地面。
这是一幢深棕色的二层小楼,尖顶,带一个车库。二楼有两个卧室、一个卫生间,一楼是客厅、卧室、厨房和公用卫生间,客厅墙面的玻璃宽大,视野很好。2003年敖乡刚建好时,每家只有一层平房,2008年,根河市政府邀请芬兰的一家公司对敖乡进行重新规划设计,原本的白墙平房变成现在的深棕色的二层小楼,本地人称为北欧风格。
除了做民宿,布丽娜的先生还在敖乡开了家店,卖驯鹿的副产品。鹿茸、鹿角、鹿胎膏、鹿鞭、鹿心血,都是珍惜中药材。民宿客厅里的玻璃柜里,摆满了驯鹿制品样品。布丽娜的先生告诉我,疫情前的游客比现在多,有一年民宿价格最高可以卖到800元一晚。
在敖乡,随处可见出售驯鹿制品的广告牌,也有不少像布丽娜家一样门口立着民宿招牌。这也是旅游生意的一种,游客来,看了驯鹿,也想在“原产地”买点真材实料的驯鹿产品,或住在鄂温克族人家里。尽管是城市里的家。
一切都可以和旅游挂上钩。
鄂温克族人最早定居的奇乾乡,如今也是呼伦贝尔旅游的目的地之一,和室韦一样紧邻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对岸就是俄罗斯,界碑121号。河岸边立着巨大的木牌,写着“额尔古纳河右岸”,与迟子建的小说同名,因为这是小说情节的主要发生地。不过抵达目前只有七户人家居住的奇乾,比其他目的地更困难一些,需要预定村里唯一一家民宿,再由民宿老板打电话给公路卡站放行。
满归17公里的“老敖乡”,十年前被一位来自大庆的老板承包,新建了不少撮罗子和驯鹿雕像,一部分房子被改造翻修。据说这片地方原本要接待游客,因为一些原因耽搁至今。老板装修了其中一栋房子,门口右侧墙上挂了黑熊头,每年来短期度假,剩下的时间由一位同样来自大庆的男人替不常来的老板看守。有35座木刻楞的鄂温克族人原定居点,如今只有这一位大庆男人常年居住。
根河的“新敖乡”当然也不例外。驯鹿文化博物馆暂停开放,但你可以在门口几个木质展板上看到“敖鲁古雅景区升级改造项目简介”。目前规划和建设的项目有婚庆基地、敖鲁古雅宾馆、研学撮罗子自营地、高端旅游露营基地、猎民之家特色餐厅酒吧、改造为公共文化中心和艺术之家的锅炉厂房。其中12户居所也将被旅游公司统一改造,冠以新的民宿品牌对外开放。
62栋鄂温克族人的民居,被这些即将成为现实的许诺包围在其中,是定居点,也是景区的一部分。
“传统”,也正在演进成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如今放养驯鹿的十几户鄂温克族人,与驯鹿在森林里相处的模式和一两百年前大致相同。驯鹿在森林觅食苔藓,定期回到人类营地吃饲料豆饼和盐。人类保护驯鹿不受野生动物的伤害,也会因为驯鹿寻到新的苔藓地而随之迁徙。一年四季都有需要忙碌的事。春天人为驯鹿接羔,照顾小鹿;夏天人割取鹿茸,为驯鹿点燃驱蚊的草药,让它们免除蚊虫叮咬。秋天驯鹿发情交配,冬天驯鹿在雪地里走远觅食,人需要花更大力气去找。
但更内核的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不仅仅因为定居和失去猎枪。过去几个家族为了更好抵御森林中的风险形成聚落居住,共同打猎,分享食物,合力照顾驯鹿群,这样的生活形态已成为历史。现在的猎民点多以小家庭为单位,人在森林中的生活是原子化的,像各自独居于一室的都市人,各家照管各家的事。放养驯鹿更像是一份“工作”,是一种选择,而不是非此不可。
驯鹿也不再是在森林中和人相依为命、不会被轻易买卖的“家人”,可以出售,有族人之间相互交易的,也有卖给其他旅游景点的,一头驯鹿的价格3-6万元不等。驯鹿肉当然也有机会买到,装在印有“敖乡特产鹿肉”的盒子里。这无可厚非。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一个族群永远定格在旧时光的某个“传统”之中,去承担或完成“恪守传统”的什么使命,不做任何改变,满足他者的想象。
但正因为“现代文明”的巨兽可以从一个备受关注的族群中,找到无数个从中汲取价值或收益的间隙,这让一些更真挚的、与人、与情感相关的传统显得格外珍贵。
2018年丹妮和古木森结婚,在森林里办了一场鄂温克族传统的订婚仪式,在山下办了一场鄂温克族传统婚礼。他们穿着民族服装,遵循丹妮姑姑和姑父还原的仪式流程,鹿角上系满彩带。按照习俗,婚礼仪式上丹妮骑着驯鹿,迎着太阳的方向一直走。丹妮的奶奶告诉她,在他们之前,最后一场严格依照鄂温克族传统操办的婚礼,是1997年的事了。
老革也告诉我,8月玛丽亚·索老人去世时,按照习俗,他们杀了一头驯鹿,架在树上风葬。在鄂温克族传统中,这意味着老人西去时,可以骑着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