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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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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後窗》《怪房客》(6/6)| 旋梯

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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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讀庫2203》,發表時有改動,以下為原稿。

本期電影

《後窗》: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299080/

《怪房客》: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297399/


旋梯

這篇文章剩餘的篇幅,我們來談論在窗戶、門鏡和門縫之外,窺視的第四種相對獨特、隱晦的視角。除去窺視,它更蘊含著有別於其他三者的寬廣外延,所以單列出來討論。這就是“旋梯”。因為旋梯必定在有一定高度的樓層建築中出現,所以它本身也成為“都市型驚悚”的一項獨立符號。《後窗》,既然所有視角(除了最終的打鬥)都位於同一間房內,自然不可能出現這個意象。但《怪房客》使用了它(圖 15左、中)。

圖 15 作為窺視意象的旋梯。左、中:《怪房客》劇照。右:《房客》劇照。

旋梯的結構會造成一種筒狀或者管狀的空間。所謂“管窺”“管窺”,管狀空間與窺視行為的聯結是自然而然的。《怪房客》的男主角就曾兩次透過這個空間,一次向上(圖 15左),一次向下(圖 15中),窺視著這棟公寓裡的澆薄人情,並且感受公寓對他的窺視。無獨有偶,希區柯克的早期電影《房客》,背景設定在比《冷血驚魂》早了大半個世紀的倫敦,同樣是一間出租屋,心有疑慮的女房東正是在夜半時分,正是透過同樣的空間,窺見了房客那只沿著扶手緩緩滑向大門的手(圖 15右)。

圖 16 作為追逃意象的旋梯。左:《第三人》劇照。中:《疾速備戰》劇照。右:《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海報。

繼“窺視”之後,旋梯的第二種引申義是“追逃”。當電影要拍一段徒步追逐戲時,旋梯總是一個優先級很高的取景思路(圖 16左、中)。這個場景的優勢是,它可以將“追逐—逃避”這樣一對高度線性化(無限)的敘事結構,放置到一個靜止的、最後收斂到滅點(vanishing point)(有限)的視覺結構中。有時,“追逐—逃避”結構可以抽象化,例如像《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那樣,指涉總想追回過去的我們和永遠從我們身邊逃開的青春。

旋梯的第三種引申義是“陷阱”。在透視的影響下,旋梯的管狀空間形似一隻逐漸收小的漏斗,而最後的滅點則仿佛它必將帶領來訪者抵達的目的地,這些都與陷阱的屬性相契合。當房客看向公寓的天花板或地板,他(被刻畫為)正踏入鄰居們將他變成前一個自殺者替身的陷阱(圖 15左、中);當母親看向空蕩蕩的旋梯,她的女兒已經落入了連環殺人魔的陷阱(圖 17上排左);當投靠老友的美國作家迷茫地站在旋梯拐角處,他觸碰到了黑市交易的陷阱(圖 17左中);當女護工拿著一疊材料向律師徵求意見,她不知道律師和對方正是一夥(圖 17上排右);當丈夫舉著紅酒款款步上臺階,浴缸裡的妻子不知道酒裡有毒(圖 17中排左),注意在這個畫面中,螺旋的元素還蔓延到燭臺上,並且連螺旋的手性都保持與旋梯一致。

所有陷阱都包括兩部分,它的表面(一塊肉)和它的實質(一隻帶鋸齒的夾子)。而這恰恰也是“謎團”的一雙要素,亦即“謎面”和“謎底”。所以,推理懸疑題材中的謎團,或者哪怕僅僅是一般事件的複雜性,都會用旋梯來指代(圖 17中排中、右及下排左一)。這時,旋梯代表的不僅是當與罪案相連時便和陷阱同義的謎團,也代表解開這個謎團的偵查過程。女房東半夜起床探察房客的動向,既是窺視,也是偵查(圖 15右)。警探在旋梯上追趕罪犯,同樣既是追逃,也是偵查。從這個意義上講,“偵查”是“窺視”和“追逃”的某種結合。“窺視”是對破綻的觀察和對真相的觀照,“追逃”是沿線索的追查和對凶嫌的追緝;“窺視”代表“偵查”的沉思屬性,“追逃”代表“偵查”的力行屬性。除此之外,旋梯還隱喻了偵查過程中總是層出不窮的“反轉”橋段。有鑑於此,由旋梯抽象而成的各類螺旋形圖案,也成為撲朔迷離的同義詞(圖 17下排左二、三、四),或毋寧說,旋梯原本就是能夠引起眩暈感的螺旋形圖案的具象化。瑪麗·羅伯茨·萊因哈特寫過一部偵探小說,《螺旋樓梯》,所有命案都與一段旋梯有關,為什麼她要選取螺旋式的樓梯,而不是雙折式或者三折式的呢?

圖 17 作為陷阱意象的旋梯。上排左起:《M就是兇手》劇照、《第三人》劇照、《萬能鑰匙》劇照;中排左起:《女屍謎案》劇照、《推銷員》劇照、《摩天大樓》海報;下排左起:伊藤潤二《漩渦》插畫、《迷魂記》海報、《致命魔術》海報、《丁丁歷險記》劇照。

旋梯的第四種引申義是“精神失常”。這是和螺旋形圖案帶給人的眩暈感綁定在一起的。當《怪房客》裡的男主角因為看見另一個自己而表現出確鑿的精神疾病徵象時,導演拍攝了被欄杆的直線和扶手的曲線切割的公寓空間(圖 18上排左)。《死亡之夜》的鏡頭運作異曲同工。這種高度雷同的旋梯符號呈現在男主角意識到自己墮入一個循環夢境的時間節點(圖 18上排中),請注意這個鏡頭嚴重到接近90度的傾角與精神世界的徹底失衡之間的對應關係。類似的例子還可舉出《著魔》(圖 18上排右)與《燈塔》(圖 18下排左),通俗電影也樂意採用這種鏡頭語言(圖 18下排中),甚至更樂意,因為通俗往往意味著懶於探索新的、個性化的表達方式。第四種引申義與第三種引申義的關係在於:謎團之為謎團,就因為它謎面中存在的矛盾;而在謎底揭曉之前,矛盾的存續將引起劇烈的認知失衡,使人困惑,迷失,直至產生“精神失常”的懷疑。“精神失常”的引申義同樣能夠用抽象後的螺旋形圖案來描寫。《M就是兇手》中,當那個連環殺人犯再一次遭到作案動機的病理性強迫時,他旁邊的櫥窗裡展示著一個旋轉著的螺線圓盤(圖 18下排右)。

圖 18 作為精神失常意象的旋梯。上排左起:《怪房客》劇照,《死亡之夜》劇照,《著魔》劇照;下排左起:《燈塔》劇照,《京城81號》劇照,《M就是兇手》劇照。

旋梯的最後一種,也是最為抽象化的引申義,是“無限”。當捉鬼敢死隊沖進出事的大樓時,他們抬頭望去,只見一串幾乎沒有盡頭的、等待著他們攀爬的旋梯(圖 19上排左),觀眾從直覺的勞累中就能感受到無限的力量。當然,作為一部驚悚喜劇片,這個鏡頭同樣可以看作是該片語境下的一個輕鬆化了的“陷阱”。《審判》裡的旋梯則由逼仄的視覺空間構造出了壓抑得多的氛圍,並且指向一種卡夫卡式的無盡與絕望(圖 19上排右)。主人公在他永遠不會有結果的行動中洗刷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罪名,從一次延遲審判到另一次延遲審判,從一名關係人士到另一名關係人士。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文本結構與原著作者本人創造文本的行為之間也形成一種有趣的“自相似”,審判》以及許多其他的小說,都是從未完成的,“無限”的。此外,《海市蜃樓》則從“迭代”的角度闡釋無限:一個當代人改變了過去的時間點,而過去的改變又反過來顛覆了現在,過去與現在互為因果,周而復始,恰為旋梯所表徵(圖 19)。其實,“無限”這一層含義在我們已經談論過的例子中早已潛伏。對於窺視者而言,人心的層級是深邃到無限的;對於追逃者而言,辛苦的奔跑是漫長到無限的;對於解謎者而言,反轉是無限的;對於失常者而言,幻覺是無限的。旋梯的存在,表達了一種“阿基裡斯追龜”式的心理時間知覺——在那必然的一刻到來之前,時間仿佛無比黏滯,而且越接近那一點,越是對數型地放慢。

圖 19 作為無限意象的旋梯。上排左:《捉鬼敢死隊》劇照。上排右:《審判》劇照。下排:《海市蜃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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