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16 无间地狱
自9月19日以来,再未见新的炸弹出现,《字林西报》社也未收到新的炸弹人来信。一度震撼全上海,持续十九天之久,致使二十七人死亡的连环爆炸巨案终于落下了帷幕。炸弹人连同他的真名“傅山寿”一并被封入了公安局的档案室。
西南分局召开了庆功大会。全刑警处连同早先被“预备遣散”的廿五名警员获授集体二等功一次。关玫因为在国泰大戏院的狙击,被加授个人二等功一次。还有曲江鸿,上头本打算授予他特别荣誉奖,请他到大会上给全体警员做报告,但最终他还是未能到场,据称是临时感冒发烧。
钟少德座下的警员们陆续回到了局里,回到了各自原来的岗位上,继续一边朝九晚五地为人民服务,一边接受着永无止境的政治改造。一切渐渐恢复了正常,仿佛回到了刚接管时的光景。
再往后,便是新中国的开国大典。上海在10月2日举行了全市大游行,不巧中途被暴雨打断。在积水过踵的个别马路上,多名游行者不幸触高压电身亡,然而广大市民的热情依旧不减。为充分满足新上海人民的爱国心,经过更加周密的筹备,第二次大游行于10月8日隆重开场。
在这次大游行中,关玫被安排在了原霞飞路,今淮海路执勤。和她一组的,是她刑警处的晚辈小廖。上午九点半,在小队游行者陆续出现,大队人马将到未到之际,一位不速之客在她的面前登了场,不是别人,正是曲江鸿。自从市立师专一别至今,两人一直没再见过面,不觉间,已经快三个礼拜了吧……
“关玫,可以陪我喝杯咖啡么?”今天的小曲换了一身崭新的灰人民装,脸上依旧是那副黑方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虽不失温和,却比廿天前更难以捉摸。
“抱歉,小曲,”无论于公于私,关玫都觉得,拒绝是最好的选择,“你也看到了,我正在工作。”
“呵呵,真有这么忙?”男生露出了她熟悉的小酒窝,他将左手伸进了上衣的左下口袋,凸出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物件:“你还记不记得——Straight Dynamite?”
Straight Dynamite?SD炸药!
“……关玫,你可不要小看它……”瞳孔骤缩间,她记起了对方廿多天前的话语,“……假使这块SD在我们面前引爆,那么它产生的炸力不大也不小,刚刚好能炸死我们两个……”
“只是……喝一杯咖啡么?”她反射性地想掏枪,但不行,距离实在太近了!
“对,只是喝咖啡,聊几分钟。”对手脸上沉静如水。
“关小姐,你尽管去好了!”可恨小廖这花痴还自作聪明地给她添乱,“想喝多久就多久多,这里有我一个就够了,包准不打小报告!”
“这位小哥,谢谢侬。”趁致谢的机会,对手竟还得寸进尺,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
事已至此,关玫只得就范,乖乖被对手带进了马路边上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一家白俄咖啡馆。
点完两杯咖啡后,小曲便敛起了笑意,开宗明义道:
“关玫,请放心,我不是来劝你辞职的,更不是来逼你嫁给我的。今天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替我老师完成最后的遗愿。”
关玫没有言语,如今她正坐在咖啡桌对面,离对手一米左右,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趁敌不备,蹬桌后退,同时射击,能瞬间击杀最好,就算对手临死前引爆炸弹,她也有时间闪到附近的吧台后,借掩体躲过一劫。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并不低。但不知为何,关玫越来越觉得:自己下不去手……
“关玫你忘了吗?最后一个罪人不是‘散播教育瘟疫,制造无间地狱的万恶之王’么?虽然处决已经不太可能了,但傅老师还有一份判决书没来得及写。今天我想替他补上——”
借着她不忍的荫头,男人一面保持着一手插袋的姿势,一面开始了宏论:
“第七号罪犯的正身是上海市立师范大专,它的罪行在于只培养免费的师范生。经过急就章式的业务培训和高强度的政治洗脑之后,所有毕业生都会成为教师,进入小、中、职专乃至是大学就职。在一个教育发展严重畸形、严重过剩的国度中,各级师范学校就有如瘟疫一样,它们的存在只会急速加剧本已存在的恶疾,使中国的教育产业变得更加畸形,更加过剩。通过师范,读圣贤书,做人上人的妄想以一种最廉价的途径传遍全社会,造成了滚雪球式的巨大恶果,最终,必将以前所未有的大争斗、大暴乱摧毁全部社会秩序。这将是人类文明的浩劫,名副其实的无间地狱。这,就是市立师专的终极罪恶。”
“但市立师专已经不存在了,不是么?”关玫道。
尽管校舍内的炸弹早已被悉数清除,但炸弹人最后的大手笔还是震动了华东军管会乃至北京高层。鉴于上海局势的“高度敏感性”,新中央发觉,在这座城市建立师范大学的时机其实“尚未成熟”。于是由政务院在9月底下令:紧急中止愚园路校区的扩建,拟将市立师专、女子师范和幼稚师专三校全部迁往废都南京,并入国立南京师范大学,转而将后者建设为华东地区的最高师范学府。
“但谁都晓得,那只是个朝四暮三的把戏。”小曲付诸轻蔑一笑,“关玫,你有没有想过,在傅老师的心目中,真正的理想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值得他心甘情愿地下十八层地狱?”
傅教授的理想世界……别的不敢讲,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必定是一个理工科当家作主,独霸天下的世界。
“那是一个既文明又野蛮,既美妙又残酷,希望和绝望相交织的新世界……”教授的得意弟子望着天花板道,“……在这个理想世界中,自然科学和工业技术具有最崇高的地位,将得到国家和执政党的全力支持。科学家可以尽情研究,发明家可以尽情创造,只要他们的工作有益于国家种族的进步,就不存在经济上拮据,不存在舆论上的掣肘,更无所谓的政治影响。
“至于所谓的文科,全将被缩减到必要范围之内。从识字到大学,各级文科教育再也得不到国家一分钱的资助,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市场和顾客,互相竞争,优胜劣汰。国家也将不再干涉文科的教学内容,只要不直接反对科技,鼓吹暴乱,一切都可以教授。而所谓的政治课,也将被削减到最低限度,并最终被法律常识课取代。总之还是那句话,市场裁决,优胜劣汰。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科学技术要想持续进步,不断开花结果,她本身也必须与经济市场紧密结合,靠自由竞争不断吐故纳新,去芜存菁。所以,这个新世界的政府除了全力支持科技之外,还会大力扶助工业,尤其是为商业保驾护航。所有反对自由贸易,破坏Fair Play,攻击合法商人和商业机构的人都将受到严惩,由军警无情镇压——”
“这么厉害?那广大劳动人民呢?”关玫不禁笑了笑,她越发不想与对方为敌了。
“他们要么老老实实在工厂和商店做工,要么就只有饿死冻死,”小曲脸上波澜不惊,“再不然就是进监牢,遭流放,直到被处以死刑。不再有慈善机构,不再有免费的生活资料,尤其是绝不允许再有免费的教育,哪怕仅仅是识字。基因不良、智力低下者只有屈身为奴这一条路可走。对他们来讲,这个世界确实是地狱,但至少是个比过去好得多的地狱。因为不再识字,所以他们也就免却了大部分的烦恼,更容易终身安守奴隶的宿命和本分。”
“这样你们理科生就彻底开心了?”她半认真半讽刺道。
“不,只是少些痛苦而已。”小曲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止是帮我们自己,也是帮最大多数的中国人减少痛苦。人都是有同情心的。要想拯救我们这个老大国家,这确实是唯一可行的药方。唯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赶上文明世界的脚步,本世纪内虽不可能与美英并驾齐驱,但和日本德国兴许还是有得一比的。至少傅老师他是这么憧憬的。”
“那你呢,你本人赞同他的理想吗?”
“我没资格赞同他,我只是刚开始理解他。”小曲露出了一脸的景仰,“在我国,傅老师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也许还是现时代最后一位全才,就像亚里士多德和莱布尼茨一样。要想充分理解他和他的学说,我还需要学习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是用余下的全部人生。不过,现如今看来……”
小曲突然停了下来。随着他的视线,关玫看到,庞大的国庆游行人马已然在淮海路的尽头现了身。
想起对方兜里的物事,关玫的心弦再一次绷紧了。
趁对方的视线被窗外吸引,她慢慢打开了枪套的扣子……
也许根本不用杀人,只要能阻止他引爆即可。从台面底下开枪,一枪命中手腕,只要打断手筋,不就万事大吉了?反正他家有的是钱,马上能请到最好的外科医生帮他手术。残废应该绝不至于。留下疤痕?可能在所难免。可是,一定会很痛吧?最好是不要伤到骨……搞什么!?都什么时候了!
关玫正忙着集中精神,预算射击角度,不料却从台对面传来了笑声。
抬眼望去,对方的视线早已转到了她本人身上。不,照神情来看,对方应该从一开始时就在暗中注意她,也许老早就看穿了她的每一分心思,简直是拿她当小狗耍,这死桂货!
嘲笑完她之后,死桂货掏出口袋里的物事,摆到了台面上。
只见——那个火柴盒大小的神秘物事不是别的,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火柴盒。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楚,对方还将盒盖打开了一大半,亮出了里头仅有的十来根火柴。
不是SD!?搞什么?你带自来火做什么?你根本就是个烟酒不沾的好青年好伐!你存心寻我开心吗!?册那妈!一时间关玫很想真的掏出枪来,毙上这死桂货几百遍。
然而紧接着,对方又从另一边的衣袋里掏出了第二件物事——一包拆了封的香烟,骆驼牌。
“介意我抽一支吗?”小曲对她微笑道,“不好意思,前段时间刚学会的。”
关玫怔住了。
小曲用火柴帮自己点了烟,只吸了头两口,便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关玫终于察觉到了对方的憔悴,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心力交瘁,与她本人的境遇未尝没有共通点……
“关玫,今天我来其实还有第二个目的,不像第一个那么冠冕堂皇,完全是私人性质的,”小曲凝视着她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关玫,学校已经让我们全班提前毕业了。他们准备送我去黄海化工所,先从助理研究员做起。下个礼拜的火车。”
骇然间,一贯伶牙俐齿的她竟变得咬舌头了:“那……你本人……的意思……”
“我同意了。”对方的回答断灭了她的最后一线奢望,“虽然那边的生活条件没法跟上海比,就算是研究条件,恐怕也未见得有多好。但有一点我想还是蛮好的——那边还算干净,至少没太多的坏人,我是指,那种我老师会忍不住想炸的人。”
她开始不知所言了,因为她晓得: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还有一件事,关玫,请代我向钟警长道一声谢好吗?其实我早就想当面谢他,可惜一直没机会。我一直都很感激他,感谢他能留给我老师最后一份尊严,不但给了他自我了断的自由,还让他穿着正装礼服去死。抱歉,我的话讲不好听,但我心里一直很清楚,站在警探的立场,钟警长已经尽了全力,做到了尽善尽美,仁至义尽。他是我见过最好的警察,一位真正的君子。”
尽管对最后一句评价颇有微词,但关玫并未提出疑议。
“关玫,自从最后那一夜开始,我就已经确定,你和你老师是同一类人……”小曲将残烟揿灭在了烟灰缸里,“……不论是感情,还是家庭,都绊不住你们的脚步,因为你们是天生的斗士,凶残而又狡猾。关玫,不论今后世道会多么惨淡,我希望终有一天,你会变得和你老师一样强大,成为一个新的传奇。我会在那边看着你。”
说话间,游行大队已经到了文艺复兴门外。
“关玫,再会了。”小曲站起身来,走到大门口,他最后一次回首道,“好好保重,尤其是好好珍惜自己,千万不要学那些人——”
言罢,青年推开玻璃门,挥去了眼角最后一丝眷恋,之后,他彻底消失在了“那些人”当中。
在锥心刺痛和刻骨悔恨的两相激荡间,关玫几乎瘫痪在座。
为免在咖啡馆侍者面前失态,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扭向了窗外。
窗外的大游行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正从她眼前招摇过市的,貌似是上海西南区教育界的方队。
她看到了小学生,未经人事的他们正手举标语,如小木偶般地高呼共产党万岁、新民主主义万岁。在他们稚嫩的颈子上,赫然多出了一条条血血红的,有如卖身契标志的飘带……
她看到了大学生,人人脸上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仿佛凭藉着高过头顶的慧眼,他们早已透过红旗、彩带和礼花汇成的迷阵,窥见了各自更加如花似锦的前程,尽管这花和锦都只有一种颜色……
她看到了中小学教师,比起他们的弟子来,这些为人师表者稳健了不少。大多数人的笑容略带拘谨甚至狐疑,但也不乏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者,毕竟新政府的大补贴一发,自家饭碗总算是暂时端稳了……
她还看到了高教联的小批代表,尽管已深入到了人民群众中间,可这群先生依然本色不改,非西装革履,即中山套装。在他们的老脸上,只看得见礼节性的微笑,有几个人干脆还板起了面孔。但无论红脸白脸,哭笑间都传出了同一种暧昧的气味,关玫敏锐的嗅觉告诉她:那只能是NH3,阿摩尼亚气……
最后映入她眼帘是她的母校——圣安娜女中的方队。那些和她一样出身名门的晚辈学妹们如今早已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她们清一色穿上了陕北村姑的戏服,扭起了花枝乱颤的秧歌屁股,人人脸上都化了血一样浓的妆,乍一看像极了一群泥塑的大头娃娃。
走在队伍最前排的似乎是已故蔡淑箴老师的外甥女。小娘皮继承了她姨妈的革命风采,脖颈短到忽略不计,胸部大过两颗地雷,配上一身白花花的村姑装、一双凌空飞舞的红飘带,俨然新中国小海燕中的战斗机……
……
渐渐地,关玫产生了一种怀疑,抑或者说,一种希望:刚刚离她而去的那位男生,他身上难道真的就连一枚炸弹也没带么?哪怕只有火柴盒大小,哪怕只能炸死一两个人,哪怕……
然而——
“教育权平等万岁!”
“世界和平万岁!!”
“新中国万岁!!!”
顷刻间,她的小小幻想就被湮没在了震天响的欢呼和礼炮声中。
结束了。难道不是么?
关玫彻底回归了现实——
现在就算有一百颗炸弹在外头爆炸,只怕也入不了那四万万外加五千万“新主人”的尊耳。
他们早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