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前傳」:讀《In Wartime: Stories from Ukraine》
〔20200630 星期四 陰〕一個死屍,以掠衣服的方式被懸吊在一條高壓電纜上。他的腰剛好置在電纜線上,身體呈倒V狀懸在半空。這不是小說情節,而是2014年8月烏克蘭東部Novokaterinivka村莊裡出現的畫面。村莊位於烏東戰區內,烏方守軍撤退期間,突遭親俄分離分子發炮攻擊,炮火衝力甚大,竟把其中一名烏軍「射」上了電纜。
掛在電䌫的屍體,後來被一名路過的記者看到。他隨即以文字和照片把這場景記錄下來。他寫道:「如果這是電影橋段,它一定會被刪掉,因為它太沒有真實感。不過現在的世界比電影更荒誕。」
記下懸屍畫面的是資深記者Tim Judah。自2013/14年的廣場革命(Maidan Revolution)開始,他一直在烏克蘭各地採訪,被訪的有軍政人物,也有普通市民,每個人都有一個烏克蘭故事。2015年,他將這些文章結集成書,名為《In Wartime: Stories from Ukraine》。
如今七年過去,荒誕更甚,俄軍炸毁烏克蘭一個又一個城市的影像每天衝擊著人類道德底線,不過這本書卻完全沒顯得過時;因為烏東頓巴斯地區當年發生的戰事,正是如今普京全面入侵烏克蘭的前奏或預演,讀著不同背景的烏克蘭人那時在炮火中的經歷和對時局的看法,就如在看他們的「前傳」,不禁想像:他們現在還安好嗎?是留在原地還是當了難民?是否比以前更愛烏克蘭,更以身為烏克蘭人為榮?這是一本能和時代對話的書。
對比2022年西方媒體眾口一詞指責普京發動戰爭、濫殺平民,以及懶理「烏克蘭政府是法西斯納粹分子」之類的俄方抹黑說詞,八年前是另一番景象。2014年,當俄羅斯強佔克里米亞、暗裡策動烏東地區獨立,西方媒體對烏克蘭並不算十分同情,尤其對烏國的「極右納粹分子」存有介心。這書的基調也大致如此,盡量不作評價,抱持相對中立態度,受訪者有親政府鬧政府也有親俄的,有贊成統一也有贊成獨立的,另外也有極右人士,務求反映各方意見;不過對俄國的公然說謊(例如不承認擊落馬航客機),作者還是直斥其非的。
事實上,Judah比很多人都心清眼亮,早就看穿俄羅斯的info war奸計。他在書中分析,「烏政府是法西斯和新納粹分子」的講法(是的,早於2014年俄國已這樣講),其實是普京借烏克蘭人的歷史「污點」在亂造文章。二戰時,烏克蘭人為求獨立(其時被蘇共統治),曾協助納粹德軍屠殺烏克蘭境內猶太人。這是烏克蘭人不願直面的一段陰暗歷史。2014年的普京看準這個烏克蘭「罩門」,還有西方社會對納粹的忌諱和廣場革命時極右組織的登場,聰明地泡製出「廣場革命後的烏克蘭政府是新納粹」的虛假訊息,合理化自己的侵略。
現在俄國已野心盡露,同樣的大外宣自然只會顯得可笑,人們甚至不知其中的歷史背景,以為只是普京亂發噏風。但八年前他確實成功轉移世人視線;很多外媒認真討論烏克蘭是否極右勢力和民族主義抬頭,反而忘了正事。如Judah所言:「新納粹、法西斯和極端民族主義,這些構成了烏克蘭的致命弱點,丁點的真實被俄羅斯媒體挪用,於上面描繪出徹底扭曲的烏克蘭圖像。」
這部分內容現在讀來尤其有意思,因可對比主流意見的變化。譬如書中採訪了當時被視為「極右納粹集中地」的阿速營(Azov Battalion)——即今年死守馬里烏波爾(Mariupol)阿速鋼鐵廠的烏方軍隊之一 。作者勾勒出阿速營的前身「Patriot of Ukraine」的模樣:成員崇尚武力、極端反俄、追求單一民族、有排外傾向、跟地區流氓勾結合作 ……但他亦特別指出來自五湖四海的「阿速營」(不少信奉極右新納粹的外國人自願加入阿速營)於2014年被烏政府收編為國家正規軍隊時,人數佔整體軍隊並不算多(六萬軍人中只有一千多人),他的意思是:外媒或許誇大了阿速營/極右思想在烏國的影響力。
如今馬里烏波爾已經陷落,大家對於阿速營的看法,也由懷疑變成基本尊重,畢竟他們真的傾盡全力守衛此城。在戰爭臨門時,願意拿起武器的就是愛國者。
讀《In Wartime》就如走進時光隧道,八年的落差在平民百姓身上尤其明顯。譬如書中採訪的普通人,大多不滿政府官員貪污,通漲嚴重、工資太低,不少親俄者更天真地相信併入俄國後將有好日子過所以才贊成獨立。這些烏克蘭「藍絲」現在不知是何想法?可有參透俄羅斯的本質,推翻昨日的我,成為總統澤連斯基的忠實擁躉?世事變化的離奇程度,已非我等凡人所能猜度。
2022年俄烏戰爭前,烏克蘭的貪污相信依然嚴重,只不過當有惡霸跑進家園,沒什麼事比幹掉他更急迫。關於貪污,此書有很多著墨,寫得十分細致。
澤連斯基主演的《人民公僕》,有一集講他飾演的總統查找馬路快速損壞的原因,揭發官員層層貪污,官位越高貪得越多,黑色幽默的手法令人印象深刻。現實世界裡,烏國馬路都是豆腐渣工程,新鋪的路轉眼即坑坑窪窪,慘不忍睹。Judath也在書中直言:馬路是全世界最易撈油水的東西。貪污一直拖著烏克蘭的後腿,令它縱然物資豐富,人民依然過得不好。就如Judath引述平民百姓的說話:2014年烏克蘭人走上街頭要求加入歐盟,因為我們盼望歐盟那一套可以移風易俗,趕走貪腐,令國家走上法治之路。
書中提到一個貪污與鹹水湖的故事,尤能點出貪污腐敗之可恨。話說在烏克蘭最南面有一個名叫Sasyk Lagoon的「淡水湖」。Sasyk本來是個鹹水湖,和黑海相連,但在俄羅斯共黨統治時期,這裡進行了一個龐大改造工程:以堤壩圍封湖的出海口,吸走湖中鹹水,再由多瑙河引進河水,將Sasyk改造成淡水湖,這樣便可用湖水灌溉農地,解決水源不足問題。
這個逆天而行的工程,結果是災難性的:非但沒把湖水變淡,更令周圍泥土變鹹,農地沒法使用,井水不能飲用。此後,湖中長滿海藻,還被多瑙河引來的重金屬污染,以前那個生態平衡、可供村民做養生泥漿浴的天然鹹水湖,不復存在。
要解決此問題本來不難,只要把圍封湖的堤壩拆掉,便可借自然力量把一切還原。當地人也一直要求政府這樣做,卻都沒有成事,這是因為:有太多官員和商人依靠假淡水湖獲得利益。看守泵房的工作人員、生態局官員、出售湖中捕魚權的商人等,他們為了保住自身利益,年復年透過政治關係阻止還原工程上馬……而三十多年就這樣過去。
Judath這樣形容Sasyk淡水湖悲劇:「請想像有一艘大船,你在船身鑿一小孔,它會漏水,但未至於下沉;然而若你鑿了很多孔,船就會傾側,並被海浪淹沒。Sasyk就是其中一個船洞。」如今烏克蘭面對俄國不停歇的侵略,已經超過四個月,這恐怕才是她被鑿的最大船洞?但願天佑正義一方,但願邪惡的國度終將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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