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懐昭對魏京生案

卡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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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懐昭起訴魏京生案,很快要在美國公開庭審了。

我曾經在歐洲議會見過一次魏京生,但對他的了解,也只限於平時研讀社會運動和中國政治的文獻。

我是2012年搬到香港以後才認識劉懐昭的,具體第一次什麼時候見面我已經不記得了。但劉懐昭以前作為記者、編輯,以及我們認識以後,她逐漸轉到翻譯的工作,翻譯出版的書籍屢屢獲獎,在公共層面也是有目共睹的。她行事低調,甚至作品上都不出全名,從不參與公開活動。她為我之前製片的電影《凶年之畔》做翻譯,為艾曉明的《夾邊溝祭事》做翻譯,把我的一篇英文學術稿翻譯成中文,放在《中國女權——公民知識分子的誕生》一書裡,平時詩歌和文學的一些探討過程中,我對她的才氣和工作,讚歎不已。

我和懐昭有一個「五媽咪二小寶」的群組,說白了就是兩個單親媽媽加三個乾媽帶著孩子閒聊。

我很心疼懐昭的女兒S,有時甚至對懐昭有意見,因為覺得經常在外面快餐店吃飯,她的女兒S又很愛吃甜食,瘦長,我擔心營養不夠。我經常想給S多做一點好吃的。S很禮貌很有才氣,學習成績好,又獨立,人見人愛,和魏京生也長得很像,不難被人認出。有一次帶她游泳,發現她還不會游泳,要走的時候,在水裡想多待不肯起來,回到四五歲小孩貪玩的樣子,又是心疼。我意識到,她的生活中,欠缺的東西,也許比我看到的,還要多。但是,我自己也是一個單親媽媽養孩子,要教書要研究要超負荷熬夜工作掙錢……沒有社會結構性的和外部的支持,能對單親媽媽們提什麼要求呢?

有時候懐昭會突然消失,群裡的乾媽很奇怪。我私下里說,無論懐昭怎麼做,我們都理解她,不要去問為什麼,因為她在經歷非常痛苦難以承受的一些事情,等有一天可以說的時候,她會告訴大家。

S的生父是誰?我從來不問。數年前的一個晚上,我生活上經歷一個難關,情緒很低落,懐昭來我家陪我。聊天的時候,她第一次聊起自己在美國的生活,如何懷上孩子,如何落荒而跑,到新的地方,隱名埋姓生活,無法建立新的社交圈,因為不能回應S的生父問題。

在黑暗中,她的聲音是顫抖的。我流淚,是有另外一層刺痛。

當時作為一位社會性別研究的博士生,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懐昭告訴我的,其實是她在工作場所履行記者職責的時候,被自己尊敬的人、並不熟悉的公共人物,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強姦了。並且有了孩子。從此試圖隱名埋姓生活,試圖將這一段抹去。

懐昭作為接受了哲學和文學的專業訓練、北大畢業、留學美國的知識分子,道理上她不懂嗎?我想她本來應該是懂的。但是,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她的價值觀人生觀和作為知識人的尊嚴壓抑著她,她身邊那些知識人的眼光壓制著她,使得她在一些怪圈裡繞來繞去,她不停地用各種方式欺騙自己,試圖解決這個事件對她的精神衝擊,得到解脫。我曾經對她說,她沒有市井的潑辣氣,是太過儒雅的文人,不像我,見了太多的不堪,也可以直視泥塵裡的事和人直言不諱,或者說可以破口大罵。她做不到。

作為朋友,我能怎樣?只有默默地聽她說,和她一起流淚。

這樣的交流,陸陸續續又有幾次,中間間隔的時間,有時長達一兩年。有時懐昭突然「消失」,不和我們聯繫。我事後、有時當時就知道,她得了嚴重的抑鬱症,在服藥,工作上又失業了,或者在打官司或鬧公案,要回自己的一點公正。有時又知道,她加入教會的活動,又從教會中出來,反復地。

我知道她經常看我寫的與性別研究有關的文字。幾年後,有一個週末,我們本來想去行山還是幹什麼。在香港天后附近的一家咖啡廳,她突然說起METOO,說她自己18年前,不就是「被魏京生強姦」了嘛!

她眼睛裡含著淚,雙手顫抖,第一次說出了自己被「強姦」這個詞。她說了四個小時,在那個下午。我為她高興起來,因為她終於說出「強姦」這個詞,表示她可以開始真正直面這件事了。

她說,一直以來,她無法安寧,她必須要得到屬於她的正義,否則,無論怎樣排解,其實都繞不過去這件事,無論怎樣逃離到新的地方,最後都無法在社會上扎根下去,也是因為一觸及這個問題,又想從社會上逃開。孩子要18歲了,要成年了,生父是誰,總得有一個說法。難道孩子也去逃離社會生活嗎?

那時,她已經通過中間人和魏京生在交換信息。本來是想著,只要為著孩子的未來安排,讓孩子好起來,也就畫個句號了。結果,情況越來越壞,我很擔心她精神崩潰,有時可以看到她處於這樣的邊緣。我時常收到一些消息,有時必須馬上給懐昭打電話,和她說話,讓她從緊繃的狀態中放鬆下來,不要被逼到絕路。

人是很難改變的。如果一個人沒有自省能力,怎麼可能為過去道歉,怎麼可能不進一步再去傷害?

在這個過程,有一天,S說:媽媽,如果讓我過去美國,要和魏共處一室,你就不怕我也被他強姦了嗎?

S在我眼裡還是個孩子,當她說出這樣的話,我自己也作為母親的內心所受的衝擊,可想而知。最後,S決定去和美洲、亞洲都不連接的另外一個大陸讀大學。

懐昭和我談打官司的問題,找律師等等。我只是一個聽的角色。孩子都已經18歲了,強姦官司很難打,但是,要求孩子的生父支付孩子的大學費用的官司,還是可以打的。

實現部分的正義,也是正義。這樣,懐昭也許可以相對平靜地開始她自己的生活。

遺憾的,也不出所料的是,我身邊太多(曾經)頭頂光環的人,知識分子和社會運動活躍人士,認為懐昭不應該起訴魏京生,認為這樣做傷害了中國的民主運動。也有人認為,魏京生就是那樣的人,你費什麼勁呢?甚至有些人指責懐昭是中國政府派出的美女特務。

最近韓國首爾市長樸元淳,政治明星,也是維權律師,公共生活裡都是正義的代表,他自殺了。因為被秘書投訴性騷擾。秘書曾經向政府各部門、名人求助,要求阻止對她長年的性騷擾,四年來,整個體制對她的求助視而不見。最後,秘書公開指控他性騷擾,他以自殺來迴避面對秘書的指控。

在韓國,在中國,都有這樣的一種文化:當女權議題對社會運動民主運動議程有幫助時,他們會公開表示對女權的支持。但在個人生活和日常工作中,從來不會意識到、做到對女性的基本尊重和平等對待。對性騷擾、性侵倖存者保持沉默,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們生存環境中暴力洪流的一部分。有些人說,政治暴力才是敵人,不要分散內部團結。

如果是以個人的痛苦為代價、以女性的痛苦為代價的團結,是偽團結。不能正視自己的錯誤和缺陷的社會運動,是偽社會運動,也不會抵達正義。過去幾年在為性別暴力和政治暴力雙重受害者提供傾聽服務的過程中,我見了太多這樣的案例。相信倖存者願意並且有能力公開說的哪一天,會到來。我在《中國女權》一書裡,也反復強調,公共人物,必須在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同時實踐性別正義,才是完整的人格,真正踐行正義的事業。

作為懐昭的朋友,作為性別研究的學者,作為性騷擾和性侵的倖存者,作為中國社會運動的見證者和研究者,我寫下以上文字。此文為我獨立表達,文責自負,涉及個人隱私披露,經過學術倫理討論。

懷昭和我的其他當事人所經歷的痛苦,再一次提醒從事公共教育、社會公正和社會行動的組織,尤其在華語世界,必須把性別平等、性別正義作為一項重要的、基礎的議程,投入資源,使得在華語世界未能接受性別教育的社會行動工作者,重新接受性別洗禮,學習在生活和工作中真正尊重女性,尊重女性的職業工作和貢獻,使得女性在職場上履行工作職責時減少障礙和傷害。

女性在社會運動中受傷害經歷的披露,這也只是剛剛開始。

曾金燕,2020年7月15日,於以色列海法

金燕攝於以色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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