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婁紀事】La Prairie 的兔子
一直到拜訪了位於 La Prairie 的朋友家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麼波特小姐可以畫出彼得兔,以及愛麗絲為什麼要掉進兔子洞。
每個星期天,Laurence 都要開車40分鐘,從我們家出發到 La Prairie 為一位朋友上英文家教,而我都會跟著一起去。明明是她教課,為什麼我要跟?因為,那個學生的家實在太迷人,對我來說,那裡簡直像是愛麗絲的仙境。
蒙特婁南岸的東亞魂
La Prairie 這個地區不在蒙特婁市裡,而是在所謂的「南岸」(Rive-sud/South shore),意即—要跨越聖羅倫斯河,過河到南岸去。蒙特婁是一個島,凡是想走出蒙特婁,就得過橋。南岸是蒙特婁華人聚集的大區,其中以 Brossard 最熱鬧,香港社運歌手何韻詩,小時候移居蒙特婁之後,就是在這裡長大。
這裡有全蒙特婁最大的華人超市—世紀超市 Marché C&T,堪稱華人的樂園、東亞人的天堂。走進大門,我們體內的東亞魂就會開始燃燒,整個東亞的生鮮、乾糧、雜貨,都可以在這裡找齊,而所有法語學不夠溜、工作遇到奧客、人在異鄉的困頓與哀愁……都能在推動購物推車的那一刻全部拋開。這裡賣的不只是商品,而是鄉愁與安全感—啊,眼前那一堆好久不見的高麗菜、白蘿蔔攤在中央大平台上,彷彿正用各種熟悉的方言對來客說著「快來把我帶回家」、「別再吃賣場那些讓你不知如何是好的西洋菜了」、「回家炒盤高麗菜、燉鍋菜頭湯有多美妙啊」;走進米的專賣區,五花八門各種品牌,大包的、小包的、長米、短米…..堆了一層又一層;看過這裡的醬油嗎?台灣的、中國的、日本的、韓國的......所有能產醬油的國家都到齊了,各式醬油在整面貨架上一字排開,我在台灣完全沒見過這麼壯觀的醬油陣仗;最重要的是,熟食區可以買到全蒙特婁方圓三十里最好吃的叉燒,這是 Laurence 的最愛,帶一塊回家配晚餐,保證多吃兩碗飯。
除了食材,各種在蒙特婁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找不著的東亞生活用具,都可以在這裡一次買齊,例如菜刀──為了處理在一顆長得像台灣大頭菜、但卻是橘黃帶著紫色的神祕蔬菜 navet(經由留法學長推薦的洋食材),我需要一把有重量的菜刀。但我走遍島上各大賣場都找不到,後來終於在這裡發現,不禁懷疑讓我當地人到底是用什麼工具來劈開這種超市常常看到的堅硬大塊根莖。
Brossard 讓我們興奮的地方,除了華人超市,還有為數眾多的高品質中菜餐廳。學生家所在的 La Prairie 就在 Brossard 的隔壁,下課後,學生偶爾會帶著 Laurence 和我,驅車15分鐘前往 Brossard 的川菜館打牙祭。直到現在,我想起那裡的紅燒肉都還是會流口水。
我的法文課班上有幾位來自中國的同學,有一天,老師問他們:「蒙特婁有沒有好吃的中國菜啊?」一位女生馬上搖頭,說這裡的中國菜都很糟。我那時心裡想:明明就有!只是因為妳沒有開車,只要開車過橋到南岸,Brossard 的中國菜保證你吃到流淚。(不過,因為身為台灣人,內心總存在一種怕被誤以為「你也是中國人」的複雜情結,所以當下我只是靜靜在一旁沒加入這個話題……)
關於南岸的食物我得就此打住,不然這一篇永遠寫不到 La Prairrie 的兔子了。
有如視力檢查畫面的大草原
La Prairie 這個地名,從字面翻譯是大草原的意思。這可不是浪得虛名,這裡真的很平、很廣大。開車前往 La Prairie,有種一路在做視力檢查的感覺──廣大的草原中央有一條筆直的路,遠端的消失點上有一間紅色屋頂的房子,眼前的影像伴隨著搭、搭、搭的聲音,一下清楚、一下模糊……我們配眼鏡時坐在驗光的那台儀器前,透過小視窗裡看到的景象,就是前往 La Prairie 的一路上的景色。
不難想像,在久遠以前,這裡肯定名符其實是一塊大草原。私自揣想古時當地人的對話:
(蒙特婁島上的渡口)
蒙特婁島上人:你住哪裡啊?怎麼回去啊?
La Prairie 人:我要乘一葉扁舟回大草原去~
多麼令人心神嚮往啊。而如今扁舟不實用了,但這種讓人嚮往的感覺卻還在。「住在這裡才是真的住在加拿『大』呀!蒙特利爾島上沒得比的!」Laurence 的學生是位來自中國的小哥,他一邊開車載著我們徜徉在路上,一邊發出這樣的滿足讚嘆(中國人把蒙特婁翻譯為「蒙特利爾」,而香港人用粵語翻為「滿地可」)。
是啊,只要車子一駛出人口密集的蒙特婁島,不論往東西南北,都是這樣的風景, 讓人不禁就要脫口亂湊出小時候國文課背誦的課文──
上聯:星垂平野闊
下聯:月湧大江流
橫批: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位中國小哥學生,我們就稱他為小張吧。小張家在 La Prairie 的一個住宅區裡。下了高速公路,右手邊先經過一座好大好高的室內攀岩場(我那些登山攀岩的朋友若是路過這裡,一定會吵著要轉進去看看),當你看到左前方有一座農夫市集兼花市,就要準備右轉離開主要幹道,轉進一座社區裡了。
大草原上的洋房
進了社區速度就得放慢,除了因為路上有很多「當心兒童」的警告之外,在這裡車子慢慢開,可換取多一點驚呼的緩衝時間。因為,映入眼簾的將是一幢比一幢更令人讚嘆的房子。
這個寧靜的街坊,是獨棟別墅區。不像我們在 LaSalle 居住的那區多為兩層樓或三層樓的公寓,這裡都是透天厝,而且多半只有地上一層樓高,再加個地下室。戶戶前面都有塊草地,草地上有大樹,樹下花草欣欣向榮,屋後就是花園後院,院子裡有游泳池。
現在這裡的房子我們買不起,但夢想我們很可以!車子快接近小張家時,我們總會出現以下對話──
「我喜歡這一棟!」
「太複雜了,買對面這棟比較好吧,簡約風 !」
「那輛停在院子的露營車要賣耶,我要買。以後開車橫越加拿大!」
「這輛不會太大嗎?小一點比較省油吧?」
「那獨木舟要放哪?」
「放車頂啊。」
跟對面那戶人家比起來,小張家是比較簡單小巧的。對面的房子走的是典雅風格,掩映在一棵大針葉樹後面(聖誕節就不用買聖誕樹了),屋前有露臺廊道環繞,廊道上擺著放了靠枕的搖椅,光從外觀就知道,裡面的住戶很用心過生活(用心到後來萬聖節的那晚搶走了左鄰右舍的風采,以至於小朋友們走到這個轉角就直接略過小張家,直奔對面,害小張家門可羅雀,我們特地來過節而準備的大量糖果都沒人來拿……這個悲傷的萬聖節遭遇,以後再來談。)
雖說簡單小巧,但小張一個人住起來都略嫌太大。他是個年輕有為(才能買下這棟房子啊)但大而化之的小弟,忙於事業卻沒怎麼顧到自己的生活──這點從他家門前雜草叢生的前院就看的出來,堪稱這一帶最疏於整理的前院草坪。聽說前任屋主是個老奶奶,老奶奶種植的花花草草都還在,不過現在都各憑生物本能,以自立自強的方式求生存。蒙特婁的夏天雨水不多,有些等不及小張「想起來才澆水」的嬌嫩花草已奄奄一息。雖然如此,這棟屋子卻還是讓我這個來自熱帶小島的子民聲聲驚嘆,滿足了我對歐美郊區 house、masion 型房舍的浪漫嚮往。
穿越屋前草坪與花圃,進門就是開闊的廚房和餐廳。明亮的樓梯走下去,是涼爽的地下室,有起居間(但空無一物)和洗衣間。穿越廚房,拉開紗門就是露臺與後院,院子裡有圓形游泳池(可爬上台階、站上台子噗通一聲跳下水......不過小張沒有放水進去)、工具小屋……等等,具體而微,跟附近鄰居一樣。但不一樣的是,小張家的游泳池沒有水,只有落葉(維護游泳池好費勁啊,主人發懶,而且他也不愛游泳)……啊,還有,我在露臺踮腳尖往左邊人家的院子看去,別人的草地綠油油的,但小張的草地摻了一點土黃色,整體是橄欖綠的—因為部分草已經枯黃了。
但可別小看這枯掉的草、無精打采的植物!就是因為小張對院子的放任式管理,野兔出現了!
後院裡的大自然
每個星期天上午的兩個小時,當 Laurence 和小張在屋內餐桌上課,我就坐在後花園的露台上看書。但其實,書根本看不下去,因為這花園太豐富、太搶戲了。老奶奶留下的花草、灌木、大樹在夏日的風裡搖曳,各種不同種類的蜂嗡嗡採蜜,甲蟲相爭啃食花瓣,還有麻雀像直升機一樣停在半空中啄食昆蟲,花園裡發生的一切都讓我目眩神迷。
隔壁人家院子裡放了餵鳥器,吸引鳥兒降落享用糖水、穀物。這是歐美家庭的日常,百元商店有一區就是在賣各式各樣的餵鳥器,我看了也好想買,但無奈我住的是公寓,幾乎沒看過有誰在公寓小陽台安置餵鳥器的。鳥兒在隔壁院子的餵鳥器裡搶食之後,有時會帶著食物飛過來小張家的院子,停在橄欖綠的草地上慢慢吃。黑帶紅的黑鸝、閃著銀輝的椋鳥、橘色肚子的美洲知更鳥,還有最鮮豔的紅黃藍三俠—北美紅雀、美洲金翅雀、冠藍鴉。如果這三種鳥同時出現,恰似一盞紅綠燈。
當然,最常見也最有趣的還是麻雀。魁北克這裡的麻雀跟台灣的麻雀不同,他們頭頂顏色是灰的、不是咖啡色的,臉頰上也沒有像腮紅的黑圓點。去掉臉上小丑妝再換成一頭灰髮,這裡的麻雀看起來比較優雅,像個中年紳士,少了一點台灣麻雀的諧星氣味。
遇見彼得兔
鳥兒吃飽飛走的時候,那隻小兔子來了。
一小團棕花色的小影子,從游泳池下方那叢毛茸茸的花叢底部一點一滴探出來,踏上草地,伸長頸子(雖然沒什麼頸子)仔細觀察周遭動靜,確認一切安全,再悠哉悠哉地漫步到草地中央,開始啃草。顯然,牠沒發現我就坐在露臺上。
按耐住內心的澎湃,我躡手躡腳退進屋裡,對著正在做聽力練習的 Laurence 和小張,用氣音呼喚:「我看到兔子了!」
師生兩位一聽,馬上起身,也躡手躡腳開門來到露臺上。小張說:「我知道牠。這是孩子,有一天開車回來的時候,還看見牠媽媽在前院幫我站崗呢!」
兔媽媽當保全站崗?真的假的啊?小兔子在豔陽下,選了一根最長的草,津津有味的嚼了起來。
「牠們鑽洞特厲害,我都怕鑽傷了我的房屋,鑽進屋子裡,那就糟糕了。」小張說完,回頭進屋繼續上課,拉開紗門時一陣喀拉聲,驚動了兔子,兔子拔腿回頭跑,圓圓的屁股帶著一團圓圓的尾巴,消失在剛剛那花叢底下。速度之快,我根本來不及拍照,只好用我笨拙的筆法畫下來。我走近那叢花,蹲下,想瞧瞧到底是有什麼洞穴可以讓牠迅速隱沒,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後來到小張家,我又看見小兔子幾次。每次都是早上十點左右,小兔子從游泳池邊的花叢底下探出來—早餐時間到了!牠沿著一條通往籬笆的路徑,穿越院子,邊走邊啃。一聽到我的動靜,就拔腿跳進籬笆旁的草堆陰影下。靜止一會兒,覺得無聊了,竟順勢享用籬笆下的綠草,一根接著一根(牠會不會從籬笆下挖條地道就進入鄰居院子呢?)。我不動聲色,牠又掉頭,放心散步回到草坪中央。我一起身,他又跑,繞進游泳池旁的花圃躲著,看不見了。
這123木頭人的遊戲我玩膩了,我忍不住要走下露台去尾隨牠、接近牠了。棕色是很好的保護色,讓小兔子完全融入花園場景,很難找。好不容易我的目光一鎖定,牠就彈跳起來往洞裡鑽。只見他又毛又圓的屁股卡在階梯與土地的接縫處,後腿在地上刷刷刷的踢了好一幾下,整個身體才隱沒進地底。
此情此景根本就是彼得兔,只差我眼前的兔子沒有穿衣服而已。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波特小姐能畫出彼得兔,愛麗絲夢遊仙境為什麼必需掉入兔子洞......因為,這就是那些作者的日常生活啊!如果每天清晨張開眼睛,就知道有兔子在花園裡等著與自己相遇,怎麼能忍住不能記錄下來?怎麼能忍住不把兔子的一切編織成故事呢?我也好想知道游泳池花叢邊、露臺階梯下的兩個洞,洞穴裡面到底長怎麼樣、有沒有相連、狡兔有沒有三窟啊!
於是,仿效波特小姐和路易斯卡羅,我描繪出這隻小兔子的日常花園巡迴路線,紅色為去程,藍色為回程,從花叢出發,最後鑽進階梯下方的洞。
魁北克大叔與如女人一般的水
圖的最右邊,是隔壁人家所栽植的樹籬,由兩三層樓高的絲柏修剪而成,沒有一點空隙,甚是隱蔽,絲毫看不見隔壁院子裡的任何影子。只能從偶爾傳來兒童高喊「Un, deux, tois...」的數數聲之後伴隨而來尖叫與水花濺起聲響,推測裡面有個好玩的游泳池、還有好幾個好動、愛玩跳水的小朋友住在那裏。
而圖的左邊,是一個人高的木籬笆,籬笆另一邊是常常帶著黃金獵犬出來露面的大叔一家人,就是前面提到會放置餵鳥器的人家。大叔手臂上有著像長袖一樣的刺青,人很和善,他屋旁的繡球花種得非常燦爛,花朵盛開時正迎向小張家的車道,剛好為小張荒蕪的庭園添了一點色彩。
加拿大雖是雙語國家,在法語區魁北克,走出了大都市,其實有很多年紀稍長的居民是不太會英語的(就像英語區的居民很多都不會法語一樣)。隔壁這位大叔就曾跟小張說過自己的英文不好,他一知道 Laurence 會法語,感到很開心,露出謝天謝地的神情跟我們訴說了一長串,彷彿是終於盼到小張家來了一個能幫忙溝通的幫手。有一次,Laurence 在家裡接到小張的電話,電話另一頭傳來的卻是大叔的聲音,原來是小張家游泳池出了問題(小張的游泳池荒廢了一整個夏天,沒有放水也沒有維護,日曬風吹之下裂開滲水了),大叔很好心的過去幫忙看,但與小張溝通不良,小張只好打電話搬救兵。大叔很好心的先問:「要講法語還是英文?」Laurence 覺得泳池維修茲事體大、並且有很多專有名詞, 還是勉強請大叔講英文好了,以免有更多誤會。但後來的五分鐘內,我在 Laurence 一旁聽著擴音,聽到大叔一直提到 she,不停地說著某個神秘的「她」,「她」這樣「她」那樣的,我心中覺得奇怪,哪來一位這麼重要的不知名女子啊。電話掛斷後,我問 Laurence:
「他是一直在說誰?小張家來了哪個女生啊?」
「不是啦,他是在說『水』啦,水在法文裡是陰性,他直接翻成英文就說 she。」
原來,華語裡說「女人像水一般」,而在大叔的字典裡,水直接就是女人。哈哈,這豈不是跟網路上某段脫口秀一樣:你得先會法文,才能懂法語人士說的英文。
後來,因為 Laurence 咖啡店班表調動的關係,假日得排班,無法每個星期天早上固定去小張家上課了。我再也沒有看過小兔子,小張也沒再跟我們提起過。後來小兔子怎麼了?牠應該長大了,大到跟媽媽一樣會為小張站崗了吧?還是,牠把小張家的草啃完之後,已經從地洞移居鄰家了......牠是住到右邊那戶偷看孩子們跳水游泳,還是搬到左邊那戶跟來餵鳥器蹭飯的小鳥們當朋友?兔子在法文裡是陽性,大叔如果要跟新移民朋友講起牠,會不會用 he ?但如果小兔子是母的咧?
如果她是母的,希望她已經平安生養一代又一代,就在 La prairie 這片昔日的大草原、今日寧靜悠閒的社區大地上。兔子很能生,我知道的。
【圖片來源】
彼得兔:public domain
北美紅雀:public domain
藍冠鴉、北美金翅雀:Ken Thomas
蒙特婁的麻雀:維基百科
家鄉味麻雀:public domain
其他影像為作者自行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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