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棒》黑澤明武士的速度與沉著
有別於中國武俠片眼花撩亂的把式,黑澤明的武士以快立身。在《用心棒》的開端,我們的桑田三十郎三秒鐘殺死三名小弟(19:28-19:31),向一個飽受幫派鬥爭荼毒的村莊宣告了自己的主權。他的速度為他贏來幫派老大的青睞,但這只是不得已而為之。桑田三十郎即是“用心棒”(caution stick)。 他曾是高貴的武士,而如今隨著幕府時代的沒落,只能在鄉野間流浪,像平民家用來抵門的棍子一樣,靠擺平流血衝突來討生活。桑田三十郎空有一身武藝,卻淪落到和不堪一擊的地痞流氓爭地盤,而造成這不幸時局的主因是另一種速度的興起--手槍。
流氓卯之助是片中唯一不懼怕桑田三十郎的人。他自恃子彈剛猛,又人多勢眾,在發覺桑田三十郎剷除黑幫的野心之後,先是擒他為質,又在三十郎逃脫後率集一眾散兵游勇圍剿。但在片尾桑田三十郎與卯之助的對陣之中(1:42:20 - 1:44:22),黑澤明用出色的剪輯展示了在體力速度受制於器械速度的情況之下, 三十郎如何用他的謀略制敵于先,在流氓和手槍主導的腐朽的新秩序中維護了身為流浪武士的尊嚴。
這場戰鬥始於三十郎和卯之助一派的正反打鏡頭。從卯之助的視角看來,桑田三十郎處於被包圍的絕對劣勢。三十郎雖然處於視覺中心,但和幫派的眾人相比比例微不足道。戰況看來非常穩定:渺小的三十郎一人,對抗幫派魁梧的眾人,根本無須猜測勝利會歸屬哪方。
但是從三十郎視角看,他仿似橫掃整個幫派,可以一手將所有人碾成齏粉的巨人。他一人佔據的畫幅和整個幫派相當,他們勢均力敵。
沒有意識到對手實力的卯之助還處於圍剿三十郎的美夢之中。他們全無防備的亮出武器,好似勝利已在眼前。他們看似比手無寸鐵的三十郎強大,但另一方面,他們受限於自己大廠門戶的架勢,很容易被三十郎預測到下一步的舉動,也因而更脆弱。
卯之助和三十郎繼續接近對方。和掏出手槍後就開始獰笑的卯之助相比,三十郎不慌不忙,表情和動作都波瀾不驚。他的沈著冷靜不用仰仗某種武器,而是源自內心接受命運的平靜。這種不顯山露水的平靜在戰場上比任何言語都更咄咄逼人,因為卯之助完全看不出三十郎的想法。
當三十郎近到在畫面中構成近景鏡頭之時,卯之助的笑容凝固了。
隨著三十郎的靠近,幫派的眾人淡出畫面。卯之助知道自己不能真的仰仗他的幫派成員。他們都只是聽命行事的小弟,而到了拔刀相向的時刻,三十郎的目標只會是他一人。這場鬥爭的本質是三十郎和卯之助之間的決鬥,縱使人多勢眾,作為即將要發號施令的人,卯之助在三十郎的目光下無處可躲。
在意識到自己要獨立對陣三十郎之後,卯之助怯陣了。他戰鬥經驗的匱乏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懦弱。他揚言的“不許再靠近!”與其說是囂張的下馬威,倒不如說是求人饒命的哀告。
三十郎看穿了對手的慌張,他準備開始行動。他的笑容預示了權力結構的轉換。
他張開臂膀,但手中空無一物。在此時幾乎沒有預測他下一步動作的可能,但是這個平衡的構圖很快會被打破。
三十郎和卯之助在視覺語言中的呈現不再穩定,抑或勢均力敵。三十郎決定向右突圍,他的行動確定了戰況的中心,而卯之助和鏡頭只好跟隨他的行動。
卯之助開始追逐三十郎。他雙手握槍,可能是右手太顫抖,沒有力氣開槍,或者一時慌張不知怎麼開火,只好緊緊握住先。這個近景與前面三十郎伸手的鏡頭互相呼應,但是當三十郎攤開如自然,卯之助整個人幾乎蜷成一團,構成防禦的姿勢。
三十郎趁機掏出匕首。這是他自逃脫卯之助之後才開始練習的武器,因為他慣用的長劍不足以助他近身攻擊持槍的卯之助。三十郎也在這個鏡頭中顯露了全片最駭人的表情,他的生命前所未有的命懸一線。用臨陣磨刀的匕首,對陣敵方顫抖的火槍,三十郎並無必勝的把握。他只有信任自己。
在命運交錯的一刻,三十郎和卯之助在鏡頭中重疊在一起。他們的生命在對方手中。
三十郎在卯之助終於開槍的一刻扔出了匕首。他冒著生命危險檢驗自己對新武器的掌握。
隨著三十郎靈敏地淡出鏡頭,我們知道卯之助沒有打中。他二人你追我趕的局面從此被翻轉,變成了三十郎對卯之助單方面的追殺。
當鏡頭推近給留在畫面中心的卯之助,我們看到他右手中了刀,很可能被割斷了筋脈,不再有力氣開槍。他的恐怖表情被手臂和槍支的陰影覆蓋,表面是他對手槍的依賴使他自掘墳墓。斷絕了槍支的威脅,決戰重新回歸到身體速度的角力,而缺乏練習且受傷失血的卯之助在這階段只能為人魚肉。
三十郎拔出他慣用的武士劍,衝上去了結卯之助。看呆了的幫派眾人在畫面邊緣作鳥獸散。
不及三十郎趕到,卯之助已經體力不支滑出畫面。他代表的賭徒新秩序正式被三十郎打破。
這場戲從三十郎和幫派成員以互相接近開始,到卯之助失去他的穩定構圖,一共花費了兩分零二秒的時間,從戰鬥音樂響起算起,其中正式打鬥不過十一秒,(1:44:11 - 1:44:22)而戰局結果則在打戲開始前,卯之助發話(1:44:09)的一刻就已註定。三十郎在這場決鬥中展示了流浪武士和地痞無賴的最大區別 -- -- 也許憑藉著手槍的優勢,卯之助可以在物理速度上和三十郎抗衡,可是他搖擺不定的賭徒心理讓他無法匹敵三十郎內心的清明果斷。三十郎在生死一刻可以保持沈著,不是因為他賭自己會贏,而是他接受自己會死。
出於這個原因,在影片結尾,當垂死的卯之助說想要握著手槍上路,三十郎全然信任地把手槍遞還給他。就算是旁邊對戰術兵法一無所知的飯店老闆也知卯之助不可信任,但三十郎毫不猶豫 -- 他已經切斷卯之助的手筋,並用長劍造成了嚴重失血的致命傷。如果他的武藝沒有失誤,那即使有手槍在手,卯之助也不應有力氣射殺三十郎;而如果卯之助幸運地打中,那是命運使然,三十郎注定和這個腐壞的村莊一同殞命。三十郎可以接受自己死於時運不濟,但如果他想要活下去,他必須信任自己的武藝,他要明確地知道自己活下來,是因為武藝可靠,而非僥倖收繳了本可以擊敗自己的手槍。三十郎不放過每一次以生命為代價檢測自己技藝的機會,他是從不僥倖的賭徒,也因此在物欲橫流的新秩序裡保全自己,兼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