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烏托邦:黃凱逸《沒什麼》
小時候,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擁有過某個類似理想的東西,覺得只要長大之後得到了就能夠自此幸福無比,然後為自己當下虛無的人生塗抹上一層意義:或許是某個崇高的夢想和目標,或許是某個偉大的事業和成就,或許是某個真正明白自己的知音人,或許是某個能夠互相成全幸福的另一半 ⋯⋯
但現實卻總是令人失望,最後迫使人接受這麼樣的烏托邦根本只是某個子虛烏有之地,舊日曾被視為人生意義的目標實則不過就如夸父追日般遙不可及。或許人活到這麼的一個階段就應該開始認命,坦然地接受原來在舊日每個理想逐一幻滅以後 —— 在人世間唯一依然能夠碩果僅存的,就只有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脱的絕望,和內心那道永永遠遠都無法填補的空缺而已。
而作為一個不時莫名被這種愁緒侵擾的人,我覺得黃凱逸 Zelos 親自作曲和填詞的《沒什麼》是我聽過最能夠捕捉到這種心靈迷失狀態的一首歌。
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症
沒有鍾情誰的歌,沒有空整理睡床。
沒有心閒聊風波,沒有多言誰骯髒。
沒意識徘徊空房,無人在短訊上談希望,
沒誰想傾講,只想感覺:我不是我。
歌詞每句巧妙地塞滿了着各種的「沒有」,將主角的迷失狀態巧妙道出:主角沒有意識地徘徊在沒有人的空房之中,沒有想聽的歌、沒有想做的事,沒有閒情糾纏於世界的無謂風波之中,沒有心情談論別人的什麼不是;他呆望着那個靜止的發光熒幕,好像想等到什麼人的鼓勵卻始終沒有等到,好像理應向什麼人傾吐心事卻始終沒有找到某個想去打擾的人。
而我發現到這種不快樂往往都是不明所以而無以名狀的 —— 好像知道難過的原因但卻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內心不斷隱隱作痛但又好像未曾強烈到叫人痛不欲生;腦海好像一片空白但又好像充滿各種躁動,但真正能夠浮上意識的就只有某個想感覺「我不是我」、想擺脱那個窩囊的自己的渴望而已。
哪天會找到烏托邦? 沒太多嘆息太多疑惑痛楚。
翻開地圖沒尋獲, 人生中極糜爛童話國。
村上春樹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曾講過這麼的一個故事。相傳西伯利亞有個農夫自細就生活在某個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虛無之地,素來都過着重重複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耕生活 —— 直到某日他內心「某個東西」突然啪一聲的死去了,頓時才驟覺自己一直過着的生活原來如此枯燥而無味。他於是掉下鋤頭,如同着了魔般接連幾天不吃不喝地朝着太陽之西的方向不斷邁進,只可惜他終究還未曾成功走出那個遼闊的荒野,就此倒在地上就死了。他死於所謂的「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症」。
大抵不少人過着的生活在旁人眼中未算差得完全無法接受,但在幸福的表皮之下卻藏着某種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殘缺,驅使他們想去逃離目前尚且還算不錯的生活,甚至開始歇斯底里地向着某個偏執的方向不斷邁進,為求尋見人生之中的某個童話國度,為求能夠擺脱那些一直在暗中困擾着自己的嘆息、疑惑和痛楚。
縱然拿着地圖終究還是未曾尋見那個想像中的烏托邦,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安於昔日刻版的生活了 —— 最後他們的心靈就此墮入無法擺脱的迷失之中。
昨天已失去烏托邦,
沒太多理想太多期待結果。
身輕一人看看浪,不錯。
村上在小説中還講述過「國境之南」的故事:話説小説的主角阿始自細就很喜歡 Nat King Cole 所唱一首叫作《國境之南》的歌曲,而因為他少不更事就總是覺得「國境之南」肯定是在講述着某個不可思議的美好國度,而裡面肯定就是藏着很多「很漂亮、很大、很柔軟的東西」。直到長大後才發現這不過只是一首關於墨西哥的歌曲而已 —— 所謂美好的童話國,説穿了不過只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隨着成長難免總會殘忍地見證到昨日曾相信過的烏托邦,逐一破滅而散落成失落的國度:原來,聖誕老人不過只是拿着最低工資的演員;原來,即使一個人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亦不代表他內心再沒有任何遺憾;原來,每個人都不過只是披着一層快樂的皮,用來藏着皮下的各種殘缺和傷痕苟且地存活下去而已。
有手有酒有口有歌,
從那天我便明白無用太多,
開心若然未尋獲,
何必急於去找更多束縛?
歌的主角終究沒有對於理想過分執迷但亦未完全相信理想早已幻滅 —— 縱然他未曾找到答案,他選擇暫時逃離那個叫他苦惱非常的精神世界,而回歸到簡單而純粹的感官世界之中。縱然躲在被窩尋找着温暖、隨心地唱着歌、身輕一人地看着浪這些舉動好像沒有什麼意義,但也總好過將那個西伯利亞農夫般因為過分偏執而走向滅亡吧。
畢竟人生流流長,若然年紀尚輕又何苦為了急於找到某些答案而不斷作繭自縛,為了追尋某些意義而終日悶悶不樂?或許自己當刻最需要的實在不是要在這道無解的問題中得到解脱,反而最需要的只是某種自信以及耐性而已。縱然自己今日如何迷失,若然還有着酒還有着歌,尚且還可以暫時沉醉在世上依然垂手可得的每一滴快樂吧。
其實只得一人沒什麼。
畢竟放棄了快樂、放棄了對未來的美好期許,那麼又怎能夠生出力量去勇敢面對生命之中眾多暫時無解的問題?始終,世上唯一一件可以令自己戰勝迷失的東西,就是潛藏在每個人內心之中總是比自己想像來得強大的韌力。
那麼就尚且閉起雙眼將自己一切思緒包裹於温暖的被窩之中,將自己完全溶解於片刻的麻醉藥之中吧 —— 然後在迷失之中繼續幻想着那個失落的烏托邦,在虛無之中繼續想像着抱著猛勁堅持要走向太陽以西那一個天真的英雄。最後憑著從迷失中所積存的力量走出荒野之後,回頭一望就會發現:原來當日的苦難原來並沒什麼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