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伊·德波和他的景观理论(Guy Debord and the spectacle)

﹝英国﹞菲尔·赫斯（Phil Hearse）

博约 译、白萌 校

菲尔·赫斯回顾了上世纪60年代一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作品，他的工作从未如此重要。

“毫无疑问，德波最伟大的成就是他在1967年出版的《景观社会》中首次提出的“景观”理论。景观阉割催眠了社会的需求。我们都是景观的奴隶。消费主义、娱乐、逃避主义、工作和政治都成为了景观。2001年，景观演变成了恐怖主义，如同一场恐怖分子的“闹剧表演”（ terrorist ‘Spectacular’.）。如今的景观已经与真实的世界相隔绝。我们生活在虚拟现实和社交媒体共同构建的世界，一个人为设计的未知荒诞的世界，仿佛掉进了《爱丽丝奇景漫游记》里的兔子洞，一切都是虚拟的，身在其中，只见其木，不见其林。”

-- 卢克·海恩斯（Luke Haines）[[1]]

 “居伊·德波就像一枚难以拆除的定时炸弹。一些人企图拆除这枚炸弹，弱化他的影响力，或是美化他，或是否定他的创造力，直到现在仍抱有这样的企图，不过这些企图都失败了。这枚炸弹威力仍在，任何拿起它并试图拆除它的人都可能触发它爆炸。”

--迈克尔·洛威（Michael Löwy）[[2]]

德波的《景观社会》（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1967）[[3]]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者研究资产阶级意识手段的巅峰之作，正是利用这种手段，资产阶级首先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到今天在全世界主宰或企图主宰广大民众的意识。

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最早研究这一领域，并提出了“霸权”[[1]]（与统治一词的意思的差不多）的概念。通过武力并征得大多数民众的同意（勉强同意或由于其他的原因），资产阶级得以行使霸权，民众被教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公正的或必然的。

葛兰西认为，资产阶级通过其主宰的“市民社会”才得到民众的同意的，包括各种意识形态的统治机制，例如教会、教育系统、通俗报刊和其他媒体、法律制度和大众政党。资产阶级除了直接掌控国家机器，还与家庭一起传播着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它们共同打造了拥护资本主义者的“常识”。

然而，葛兰西的作品写于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 当时的消费资本主义和广播媒体还处于起步阶段。他生不逢时，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大众消费和媒体的不同形式如何改变意识形态的统治过程，以及工薪阶层和其他大众阶层如何“观察”世界的方式——从字面上和隐喻的层面上“观察”。

到了三十年代初期，大众媒体和政治的表现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些变化产生了一种新的、更戏剧性的、包罗万象的世界图景。其中包括政治动员的变化，以及“有声电影”到来时大众电影市场取得的非凡突破。

纳粹利用和发展了工人运动的图像象征（红旗、大规模游行）并将其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这与莱妮·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 1935 年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Triumph of the Will）中的电影合流，该纪录片记录了1935 年的纽伦堡集会。

与此同时，各大电影制片厂推出了名人文化的新模式，创办了专门报道个人八卦的电影杂志。在经济大萧条和大规模贫困的年代，打造出了一个发财成名、安慰人心的梦想世界，那就是成为电影明星，与富人交往，比如商人和体育名星（他们是第一批现代名人）。

德波的景观

战后的繁荣产生了大量新的消费品和一个属于电视、电影、流行音乐、广告和时尚的世界，《景观社会》正是在这个时期出版。大众的生活世界[[4]]越来越多的被商品和景象所塑造。这是由名人文化和它的基本媒介——摄影所激发的。到六十年代末，数以亿计的人们可以从照片和新闻剪辑中识别出猫王、拳王穆罕穆德·阿里、玛丽莲·梦露、披头士乐队、杰基·肯尼迪以及其他不少这样的人。

德波认为，这创造了资本主义的新阶段，大量的消费品和图像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系列的“景观”，而这些“景观”又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巨大的景观。

在六十年代的学生运动中，晚期资本主义的商品景观概念屡见不鲜。但德波 1967 年文本中的一些理论表述可以说被夸大了。他的《景观社会》中的第一篇文章说到：

在现代生产方式盛行的社会中，所有的生命都表现为大量景观的堆砌。所有鲜活的东西都变成了一种表象。（我的重点）

显然，曾经存在的一切并没有变成表象。有战争的画面，也有真实的战争。有车祸的图像，也有真实的车祸。有工厂的形象，也有真实的工厂。更准确的说，我们对社会现实的参与以及对它的理解，都被呈现的景观所修改乃至支配。

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进一步发展了德波的思想，他声称如今的一切都是景象，景象先于现实，还厚颜无耻地说臭名昭著的海湾战争从未发生过。就德波倾向于认为景象比现实更重要的观点而言，他犯了一个错误，或者说他过于夸张。但夸张确实是有目的的。

在前几段表达这个观点之后，德波后面的表述更为准确：

“景观是社会的一部分，集中了所有目光和所有意识的焦点。事实上，它是割裂的，传递的是欺骗和虚假的意识，它所达到的统一不过是一种普遍分裂的官方语言……景观不是图像的集合，而是以图像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我的重点）

德波的唯物主义

更准确和有说服力的是以下段落，我认为它是德波理论的核心：

“整体的把握景观，它既是现代生产方式的结果，也是现存生产方式的主题。它不是现实世界的补充，而是额外的装饰。它是现实社会不现实的根源。景观是目前社会性主导的生活模式，以其所有特定的形式，信息或宣传，广告或直接的娱乐消费。它是对在生产及其必然消费中已经做出的选择的一种无所不在的肯定。景观占据了除现代生产外的大部分时间，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它都证明了现在的资本主义制度存在的条件和目标的合理性。景观本身也是这种合理性的永久表征。”

以上段落表述的很清楚，德波并不持唯心主义的立场，他不认为一切都是景象都是景观，相反，他把景观理解为现代生产和消费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大众生活世界的关键部分，是“真实”的商品生产的意识形态补充。

然而，当今的情况已远超德波的时代，前文句子的表述必修修改，从某种意义上说，越来越多的商品本身就是构成的景观的一部分景象。电影、杂志、网络游戏、摄影网站、各类网站，在商品中的比重越来越大。

时尚就是商品景象化的一个例子，数十万人，也许数百万，订阅时尚网站并购买时尚杂志。他们知道所有最著名的模特和品牌，他们在谷歌上观看时装秀。他们可能永远不会购买任何展出的衣服（甚至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它们），但这不是重点。时装秀的景观是展示它们自己，铸造它们自己的梦以及自己的景观世界。当然，时尚在其他方面也是景观的一个重点，因为时尚的主要本质是一种炫耀，而不是示范那些实用和舒适的衣服。

我们需要再提及的一个重点是，并非所有景象，即那些在现存景观媒体中在造就的景象，都支持现状或资本主义的骗局。可以说，越南战争是第一场电视机战争，它为数百万人揭开了种族的灭绝暴行的面纱。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美国军方如此热衷于控制来自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媒体报道。

梦的世界：景象和神秘化

德波的景观概念是隐晦而矛盾的，景观是世界的景象，还是在某种意义上的一切？史蒂夫·贝斯特（Steve Best）和道格拉斯·凯尔纳（Douglas Kellner）评论道：

“在更广泛的的定义下，教育系统和代议制民主制度，以及消费者的小玩意、体育、媒体文化、城市和郊区建筑、设计，有关这些无休止的创造都是景观社会的组成部分。例如，学校教育涉及体育、联谊会仪式、乐队和游行，以及各种向个人灌输主流意识形态的公共集会。程式化的教育方法包括死记硬背和机械记忆喋喋不休的老师教导的事实，在多项选择的考试中不断被规训，这些对于扼杀创造力和湮灭学习的乐趣非常有效。如今，在课堂上使用的视频技术可以强化这种消极状态，并创造教育的景观化和商品化，电视新闻中夹杂着企业赞助商的广告，例如惠特尔公司的第一频道，它在美国的数千所学校中播放。当然，当代政治也充满了景观，从日常的‘拍照时刻’到精心策划的将国家权力戏剧化的特殊事件，再到预定候选人的电视广告和形象管理。” [[5]]

我不同意这种认为奇观就是一切的说法，它有可能将景观和一般的社会实践混为一谈。在德波《对景观的评论》（Comments on the Spectacle，1988）中，他区分了“集中景观”（ concentrated spectacle）和“散射景观”（ diffuse spectacle）。

大致地说，集中意味着极权独裁所呈现的高度集中和控制的景观，而分散则是资本主义民主国家流行文化的典型特征。到1988年，德波认为着两者正在融合成为一个“集成景观”，其中“景观混合所有的现实并照亮现实”。因此，他谈及“司法景观、政治景观、教育景观和娱乐景观”。

毫无疑问，他的例子包含了景观的方方面面，唐纳德·特朗普（以及巴拉克·奥巴马和其他主要政治家）的表演完全符合景观的概念。但是，发生在教室、演讲厅或前厅的一切真的是景观的一部分吗？德波叙述中的矛盾可能反应了现实的矛盾。或许更好的说法是，尽管景观以图像和商品世界为中心，因此尤其是大众媒体、广告以及那些直接受到它们影响的社会生活元素，但这并不是社会现实的全部—— 这当然也为批评和抵制留下了空间。

名人文化

名人文化是现代资本主义景观的关键部分，事实上它就是景观的高潮。名人营销一种景观的生活方式，一种让大众目瞪口呆、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幻世界。他们营销大量的商品，包括他们自己形象。事实上，有很多名人只是因为出名而出名——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安珀·罗斯（Amber Rose）、斯蒂芬·鲍德温（Stephen Baldwin）和帕丽斯·希尔顿（Paris Hilton）就是著名的例子。

当然，名人和大众有着共生的关系。宣传是名人的命根子，但同样很多媒体也完依赖来名人的存在。《热度》（Heat ） 和《现在》（Now! ） 等杂志，如果没有名人可能无法生存。

整个新闻流派都是围绕着报纸的八卦专栏和“娱乐圈新闻”时段构建的，这些时段通常只包含名人公关人员的新闻稿。名人八卦和体育是大众媒体的主食。没有名人，就没有乔纳森﹒罗斯秀（Jonathan Ross）或格雷厄姆﹒诺顿（Graham Norton)秀，没有”舞动奇迹”和“我是名人，让我离开这里”的真人秀！名人文化是由一群公关人员和造型师组成的。它推动了时尚、化妆品和香水的宣传。（很多名人都有自己的品牌，像大卫﹒贝克汉姆和金﹒卡戴珊这样的顶级名人都有几个）最重要的是，名人与广告紧密结合。

贝斯特和凯尔纳准确地解释了名人在构建个人风格和身份中的作用：

“另一方面，对现实的哲学化割裂了思想与行动，因为它将景观世界理想化和实体化了。它将活生生的体验转化为了壮观耀眼的图像和符号宇宙，个人在其中并不构筑自己的生活，而是关注商品世界的光鲜外表，并且采用一种来自景观世界的消费、图像、外观、气质上的商品来定义自身。景观的观众也将自己投射到一个由明星、名人和故事组成的梦幻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中，个人通过认同体育英雄和赛事、电影和电视名人以及富人和声名狼藉人士的生活方式和丑闻来弥补丧失的生活。

景观社会中的个人根据名人的形象、外貌、气质来构建自己。媒体名人是偶像和榜样，被景观梦想者效仿和崇拜。但这恰恰是消费社会的理想，通过在形象方面表现个性来促进资本积累，从而迫使人们陷入时尚、化妆品和时尚产业的魔爪和俗套。被景观催眠的主体们越来越远离那些直接的情感现实和欲求，越来越亲近那些官僚控制的消费型统治：‘[一个人]思考的越多，他就生活的越少；他越是在统治性的需求形象中认识自己，他就越不了解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欲望……他的手势不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代表他的人的手势’（德波，论断30）。因此，景观世界变成了兴奋、愉悦和有意义的“真实”世界，相比之下，日常生活则被鄙夷，认为是微不足道的。在景观的抽象社会中，景象因此成为商品物化的最高形式：‘景观是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以至于它变成了景象’（德波，论断34）”

正如我们在之前的文章所讨论的，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克服了通过债务抑制大众消费的内在倾向。正如我们在 2008 年金融危机中看到的那样，随着债务变得不可持续，这反过来又会产生不可避免的危机循环。大众堆积如山的债务大多变成了垄断巨头（如亚马逊、谷歌、苹果等）的金山。后者唯一有效的投资渠道就影响一切、铺天盖地的怪诞广告。

整个景观是一张巨幅理广告，围绕房屋、汽车、时尚、数字设备和内容、健康和健身，以及大量飞行体验外国文化，宣传理想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即使是工人阶级中比较贫困，几乎无法参与这种理想化景观生活方式的人，也可以在数字内容中无偿地体验它。

德波和革命策略

居伊·德波是创立情景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2]]的核心人物，这是一个采用迂回战术（侧翼包抄）对抗方式的小组织。但事实上，很难这样去做，因为它实在太渺小了。迂回意味着创造一种情景，在这种情景下资本主义可能会被包抄和揭露。这主要是一种文化/宣传活动，它很难成为工人运动或被压迫者运动的政治策略——尽管它可能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可以说，当今最杰出的迂回实践者是涂鸦艺术家班克西（Banksy）。无论是描绘怪诞还是庸常，他通常使用讽刺和嘲笑的方式改变景象，来批判资本主义现实。无论班克西是谁，我怀疑他会声称他的迂回是反资本主义斗争的策略。但无论是对于班克西还是德波，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要揭开景观的面纱，呼唤它，通过向人们介绍社会主义思想，提醒人们为了拥有看待和做事件的不同方式而斗争的必要性。

景观社会是对晚期资本主义大众日常生活的批判。大众对消费主义日常生活最基本批判已经以一种可能让德波感到惊讶的方式出现——环保主义运动。苹果电脑与飒拉（Zara）时尚和迪士尼的数字内容共同构建了一个体系，环保政策则是扎向这个体系心脏的一把匕首。在环保运动倡导的优先事项中，景观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2021年6月4日

注：

[[1]] 译者注：Hegemony 是葛兰西《狱中杂记》的核心概念，也有学者将其译为霸权。指在上层建筑领域中的独特市民社会领域通过这般的领导权来占领和控制整个社会。 [[2]] 译者注：情境主义国际（法语：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缩写为IS；英语：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缩写为SI）是一个由先锋派艺术家、知识分子和政治理论家（这些人以社会革命家自居）组成的左翼国际组织。该组织成立于1957年，解散于1972年，主要活动于欧洲。该组织被认为是对欧洲现当代先锋艺术和激进哲学话语有极其重要影响的思想母体。——维基百科

[[1]] Luke Haines, 1968 and All That

https://www.spectator.co.uk/2018/07/how-situationism-changed-history/

[[2]] https://www.radicalphilosophy.com/article/consumed-by-nights-fire

[[3]] https://www.marxists.org/reference/archive/debord/society.htm

[[4]] https://en.wikipedia.org/wiki/Lifeworld

[[5]] https://pages.gseis.ucla.edu/faculty/kellner/Illumina Folder/kell17.htm

菲尔·赫斯（Phil Hearse）是英国反资本主义抵抗（Anti*Capitalist Resistance）的成员，也是《爬行中的法西斯主义》（Creeping Fascism）和《系统崩溃》（System Crash）两本书的合著者。

原文鏈接：https://anticapitalistresistance.org/guy-debord-and-the-specta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