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曼:以摄影的方式思考
以摄影的方式思考(1983-1985)
齐格蒙特·鲍曼/文
卡塔齐娜·巴尔托辛斯卡/英译
王立秋/中译
Zygmunt Bauman, “Thinking Photographically (1983-1985)”, in Zygmunt Bauman, Culture and Art: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1,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Dariusz Brzeziński, Mark Davis, Jack Palmer and Tom Campbell, translated by Katarzyna Bartoszyńska, Polity, 2021, pp. 103-113. 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做其他用途。
齐格蒙特·鲍曼(1925-2017),波兰社会学家、哲学家。曾任英国利兹大学社会学教授。著有《现代性与大屠杀》(1989)等。
卡塔齐娜·巴尔托辛斯卡,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伊萨卡学院英语文学助理教授。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I
我最近才几近于偶然地开始摄影。到国外旅行的时候,我有把自己希望记住的精美建筑遗址画下来的习惯。但画画需要时间。更糟糕的是,看着自己折腾出来的结果,我忍不住会想,起初让我感动的那个东西到底美在哪里。所以,1980年9月去德国旅行的时候,我买了一台理光牌袖珍相机,让它来帮我“画”。再一次地,看着花钱洗印出来的让人索然无味的照片,我还是没法重温过去的快乐。接着,我在本地一家冲印店的橱窗里看到一台俄产二手放大机只卖15英镑。也许,如果我亲自动手处理底片的话,我就能把一开始拍进相机的东西原模原样地洗印出来了。
于是,我买了那台放大机。我的摄影生活也由此而开始了。
4年后,我不再确定把拍进相机的东西原模原样地洗印出来是摄影所能提供的最激动人心的冒险了。原本的动机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我把摄影看作一门从不完美的现实中创造出完美影像的技艺。我试图透过取景器看到最终的成片。只有在我知道,我面前的东西——在经过冲洗和印刷后——看起来会和我想要的成片一模一样的时候,我才会按下快门。
冲洗和印刷之于摄影师,就如同字典和句法之于诗人:要想写出好的诗或拍出好的照片就必须完全掌握它们。把《牛津英语词典》背下来不会让你成为伟大的诗人。擅长混合显影剂、进行阴影和高光处理也不会让你成为伟大的摄影师。但不知道显影剂和放大机能做什么,你也不可能知道你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己的想象和向观众传达你想告诉他们的东西。
我相信,卓越的、有意义的、重要的是照片,而不是它表面上的对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看起来,出去找“伟大的对象”就不是那么有必要了。可能拍出“伟大”照片的对象就在你身边。美丽的对象不一定能拍出美丽的照片。你能在自己后院里拍出的杰作,和你能在远方异域拍出的杰作一样的。我的大多数照片都是在利兹和利兹周边拍的。就算我再活上个一百年,我也无法把这座城市——或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所蕴含的影像的无底宝库搬空……
我的老师?卡蒂埃-布列松。还有科特兹。还有勃兰特。对像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来说,这么说难免会有狂妄之嫌。为避免这点,让我来澄清一下:这三位巨人为我划出了一条遥远的地平线。这条美丽迷人的地平线虽然永远无法抵达,却永远是我的目标……
II
摄影,和其他的一切事物一样,都必须从字母表学起。在掌握字母表后,怎么用它,将取决于你——无论是去写好诗,还是到附近围墙上刻脏话;可无论你选择做什么,你都必须熟悉字母表。我是在利兹的摄影俱乐部学会字母表的:构图的规则,把观看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你想让他注意的地方的方法,怎样对“照片质量”这个难以捉摸却又极其重要的东西——这个我们不说清楚,一说反而不知道如何说起的想法——保持敏感……
但迟早,每个人都得靠自己。或者说至少应该如此。工艺的规则告诉你你该怎样做你希望做的东西,但它们不可能告诉你什么值得做。只关心规则的技巧性应用会错过在我看来照片最重要的使命:以一种同时触动理性和情感的形式传达重要信息。摄影师必须充分探索摄影过程中的各种强大而独特的力量;但他/她必须以此为目的——他们探索这些力量,是为了把某种关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重要的东西给说出来,并且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说出来。如果无话可说,那么知道再多美言也毫无价值。同样,如果不用来传达重要的想法、帮助思考和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那么再怎么精通摄影技艺也毫无意义。
III
摄影本质上说是一门把经验从时间的分解溶剂中清洗出来的技艺。作为这样的技艺,摄影能够——也应该——为“迟钝的想象力”提供有力的帮助。它可以挑战漫不经心,逼我们进行反思。
摄影的非凡潜能只有在摄影技艺的产物揭示出平凡的场所和事件实际上是多么地非凡的情况下才会显露。在我们日常的忙碌中,我们很少有时间、力量或意愿停下来观察四周并思考。我们对事物漫不经心,不给它们机会给我们带来困惑、迷惑或单纯的快乐。摄影可以弥补我们日常的疏忽。它可以使我们的眼光变得锐利,使之前不被注意的东西成为注意力的焦点,把我们的经验变成我们的知识。
摄影可以把那些看似琐碎、过去得太快以至于在发生时甚至连行动者自己也注意不到的事情静止下来,使我们能够对它们进行反思。一旦被定格为照片,这些事情就不再琐碎;相反,它们突然一下子获得了意义,变成一种关于我们生活方式的信息;它们暴露了我们最简单联系中未被觉察的复杂性。现在,我们抓住了之前错过的停下来思考的机会。
摄影可以帮助我们发现我们单调的惯常环境事实上是多么地令人惊奇和引人注目——虽然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没工夫去关注这个。在正常情况下,这个日常环境的局部会在印象流中被溶解、变形(或拉直?)。现在,在被一种不寻常的视角逼出印象流后,我们可以慢慢地带着思考和理解去看它们了。
IV
统一这个作品集的主题可以说和卡蒂埃-布列松的“决定性时刻”正好相反。我承认,后一种表述与我们时代的情绪尤其匹配:它把生活当作一组互不相关的事件来赞美,把重要性和兴趣分给瞬时的和异乎寻常的东西,把世界描绘为一系列的“新”——一系列没有历史也没有后果的“发生”。我们的时代和卡蒂埃-布列松的“决定性时刻”方案——它把生活当作一组互不相关的事件来赞美,把重要性和兴趣分给瞬时的和异乎寻常的东西——都不是持续的、持久的、正常的、平凡的。被“新”的奇异迷住的我们很少有时间或意愿来更加细致地观看永恒的乏味和单调。我们依然没有注意到日常世界中的本质事物,而这仅仅是因为,我们认为我们可以把它们的“在场”视为当然(就像海德格尔评论的那样,在锤子坏了之前,我们都不会问什么是锤子)。可也正因为融入背景、保持沉默和隐形,这些日常事物才获得了一成为焦点就会带来困惑和迷惑的力量。
V
人类的活动主要在于赋予自身所处现实的原本冷漠、麻木的片段意义。在我的摄影中,我着迷于这种忙碌的意义建构活动出于无心或计划之外的副产物或副作用。有时,我们是如此地专注于给两个相邻的点排序,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在它们之间留下的无意义的巨大鸿沟。在其他时候,我们是如此擅长把一个点当作信息的载体来使用,以至于把总体的结果变成了一个矛盾、一个谜、一种意义过度造成的无意义。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违背了原本的目的:我们在试图把我们的世界变得有意义的同时却造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无意义。
大约3年前,我在周日上午出去拍照的时候看到了这样一幕:一家高端时装店门前的垃圾桶上贴着一张利兹无政府主义者的海报。这个矛盾让我震惊。自那时起,它就成了我的摄影的永恒主题,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执念。我突然看到了我之前没有看到的东西:房屋(我们试图把它们变成温暖舒适的住人的家)之间裂开的非人空隙,我们生活有时很重要的工具在被扔出其自然场所时的古怪,我们照料的自我封闭区域周围无人打理的丑陋区域,信息在并非其接收者的人(信息不可避免地会传到其接收者之外)面前的无意义,以及人造环境在没了人的喧闹之后普遍给人的那种像闹鬼一样的感觉。我也被自然的韧性深深打动了:我们试图把我们自己的秩序强加于自然,可我们留下的踪迹或伤痕却是那么地脆弱,而自然又是那么顽固地,重新把自己的模式强加给那些意在取代它们的模式。
VI
摄影就是给情绪形状和在形状中发现情绪。在这方面,它无异于其他视觉艺术,或就这点言,无异于诗。和它们一样,它也把自己置于思想和情感,“外在”事物与人类的体验之间。不过,与其他领域相比,摄影世界中充满了熟悉的思想和熟悉的情感。摄影能够召集的这些形状和情绪是已知的形状和被经历过的情绪。因此摄影只有在与观看者的对话中才能获得它的意义。形状和情绪的相遇不在照片的影响之中。是观看者的体验的重演,激活了这个相遇。
因此,理想的摄影只会是窗,而绝不会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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