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希德・加努希與伊斯蘭民主觀

伊斯蘭與民主是當代伊斯蘭研究一項具有爭論性的話題。一些學者認為西方傳播的民主理念不存在於伊斯蘭的歷史與教義之中。已故的東方主義學者柏納・路易斯(Bernard Lewis)指出伊斯蘭與現代化的概念如自由主義、世俗主義及公民權等概念格格不入，特別是穆斯林基本教義派與聖戰組織(Jihadists)認為民主是西方用來破壞伊斯蘭的工具，因而對西方產生仇視。[1] 蓋達組織(Al-Qaeda)與「伊斯蘭國」(ISIS)在中東與歐洲的恐怖攻擊及其對多元文化的敵視，似乎印証了路易斯的觀點。這兩個恐怖組織認為主權在民的概念已違背造物主的主權觀(hakimiyyah)，他們認為人類沒有權力能凌駕在造物主之上。不過，除了蓋達組織與「伊斯蘭國」之外，中東與東南亞國家仍有不少伊斯蘭政黨參與民主選舉，甚至扮演關鍵的角色。突尼西亞復興黨(Ennahda Party)即是其中一個代表。

2011年初，突尼西亞爆發革命後，強人班・阿里(Zine El Abidine Ben Ali)在民意壓迫及軍人倒戈之下流亡出走，結束長達24年的統治。強人不在的突尼西亞進入民主轉型時期，過去被視為非法組織的復興黨在拉希德・加努希(Rachid Ghannouchi, 1941-)帶領之下參與選舉，分別在2014年與2019年成為國會第二大黨與第一大黨。[2] 加努希可說是當前談論伊斯蘭民主最重要的理論家與實踐者。從1970年代起，他出版許多書籍、文章，並到世界各地演講與接受媒體採訪，致力於伊斯蘭民主的推廣。不同於崇尚暴力與反民主的「伊斯蘭國」，加努希嘗試調和西方民主概念與伊斯蘭原則，作為解決阿拉伯世界長年紛擾的政治方案。為了探討加努希的伊斯蘭民主觀，本文分成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概要介紹加努希的生平背景，其為何從1970年代起推動伊斯蘭民主觀。第二部分分析加努希所推廣伊斯蘭民主觀的主要內容。最後對加努希的伊斯蘭民主觀作一結論。

一、加努希成長背景

加努希1941年出生於突尼西亞東南部的一個小村落的傳統穆斯林家庭，父親是當地少數可以背誦整本《古蘭經》的村民。加努希從小受父親的影響，具備基礎的伊斯蘭知識。加努希在青年時期就讀知名的伊斯蘭學府宰圖納大學(ez-Zitouna University)，然而受到當時泛阿拉伯民族主義(Pan-Arabism)的影響，他是一位堅定的阿拉伯民族主義份子，致力阿拉伯政治的團結與統一。不過當1964年加努希到敘利亞大馬士革留學時，逐漸對泛阿拉伯民族主義感到幻滅，認為該政治思潮排斥伊斯蘭信仰，其本質仍受到西方民族主義的影響，因此轉為擁抱伊斯蘭主義(Islamism)思潮。[3]

1969年加努希回到突尼西亞後，積極參與各類伊斯蘭活動，吸引不少支持者。由於加努希的影響力與人氣提升，引起哈比卜・布爾吉巴(Habib Bourguiba)總統的注意。1979年7月，加努希與支持者成立「伊斯蘭趨勢運動」(Islamic Tendency Movement, MIT)，致力推動突尼西亞民主進程、多元主義、權力共享及政黨輪替等運動。然而，布爾吉巴總統認為加努希等人在幕後煽動反政府武裝活動，1981年7月下令逮捕加努希與其他500多名成員。[4] 加努希在獄中期間(1981-1984)，重新思索突尼西亞的歷史及阿拉伯世界的政治、經濟與社會等各項問題，最後寫下《伊斯蘭國度的公眾自由》(al-Hurriyat al-‘ammah fi al-Dawlah al-Islamiyyah)，可視為他日後推廣伊斯蘭民主觀的代表著作。[5]

加努希在出獄後，持續在突尼西亞推動伊斯蘭民主理念，然而1987年8月，再度遭到布爾吉巴政府指控煽動暴力與顛覆政府，被判處無期徒刑。沒有想到，3個月後，總理班・阿里發動不流血政變，取代布爾吉巴總統職位。班・阿里擔任總統之初，向外界刻意展現開明領導人的形象，包含特赦政治犯、鼓勵言論自由及規劃民主選舉，加努希包含在特赦的名單中。獲釋後的加努希準備投入選舉並將伊斯蘭趨勢運動改名為復興黨，但由於復興黨在地方上所凝聚的人氣遭到班・阿里政府的猜忌。班・阿里批評復興黨以宗教力量干涉政治活動，導致加努希於1989年5月主動離開突尼西亞，先後流亡至阿爾及利亞、蘇丹與英國。而留在突尼西亞的復興黨幹部與成員，多半遭到班・阿里政府的逮捕或是流亡國外的下場。[6]

班・阿里執政下的突尼西亞曾被視為係最不可能發生革命的阿拉伯國家[7]，然而2010年12月17日，由於一名小販受到執法人員的羞辱而自焚死亡，意外引爆突尼西亞的群眾走向街頭，呼喊麵包、自由與尊嚴的口號，最終迫使班・阿里下台。2011年初，加努希結束海外22年的流亡生涯，重新回到突尼西亞，帶領復興黨參與民主轉型。

二、加努希的伊斯蘭民主觀

加努希的伊斯蘭民主觀可說是西方民主的替代選項，他並不完全認同西方民主所強調的自由主義、世俗主義及民族主義的概念，而是主張民主必須根據伊斯蘭的原則，在此原則之下，以穆斯林為主體的地區才能建立公義及免於恐懼的社會。以下分別說明加努希伊斯蘭民主觀的三大支柱：《古蘭經》與早期伊斯蘭歷史、近代穆斯林知識份子對伊斯蘭民主的倡議及突尼西亞伊斯蘭團體的角色。

(一) 《古蘭經》與早期伊斯蘭歷史：伊斯蘭民主的源頭與範本

伊斯蘭民主的根本基礎是穆斯林對造物主獨一性的信念(tawhid)，即造物主創造宇宙萬物，人類僅是造物主在地球上的代治者。穆斯林統治者若要管理政治與社會的運作，必須從造物主降示的《古蘭經》尋求指引。加努希引用《古蘭經》所談到有關社會正義及集體協商的經文，來深化伊斯蘭民主的內涵。《古蘭經》多處提到摩西率領他的族人，逃離埃及法老王的迫害。加努希認為摩西是反壓迫與反暴政的代表。[8] 例如《古蘭經》第28章第3節至第5節提到：「我本著真理，為信道的民眾而對你敘述穆薩(摩西)和法老的事蹟。法老確已在國中傲慢，他把國民分成許多宗派，而欺負其中的一派人；屠殺他們的男孩，保全他們的女孩，他確是傷風敗俗的。我要把恩典賞賜給大地上受欺負的人，我要以他們為表率，我要以他們為繼承者。」《古蘭經》經文也提及眾人在討論公眾議題時，透過集體協商達成共識。例如《古蘭經》第42章第38節提到：「他們的事務，是由協商而決定的。」[9]

除此之外，早期伊斯蘭的歷史也成為加努希構建伊斯蘭民主的靈感來源。遜尼穆斯林史學家認為，在先知穆罕默德過世之後，他的四位門徒阿布・巴克爾(Abu Baker)、歐瑪(Umar)、歐斯曼(Osman)及阿里(Ali)都是受到正確指引的哈里發(al-khulafa’u al-rashidun)。這四位哈里發的言行成為加努西從事民主運動的靈感來源，因為他們根據《古蘭經》的教誨，打造伊斯蘭的黃金時期(632-661)，並保障穆斯林個人基本權益，同時限制統治者的權力。[10]

(二)  近代穆斯林知識份子對伊斯蘭民主的倡議

加努希構建的伊斯蘭民主也受到19世紀以來穆斯林知識份子思想的啟發。突尼西亞及埃及曾是穆斯林世界最早推廣憲政民主的國家，兩地的領導者曾在1860年代起草憲法，並舉辦國會選舉，[11] 但1880年代，因法國與英國的軍事及政治介入而遭遇挫敗。即使如此，仍有不少穆斯林知識份子，如里發阿・塔哈塔維(Rifa’ah Tahtawi, 1901-1873)、賈邁勒丁・阿富汗尼(Jamal al-Din al-Afghani, 1838-1897)、穆罕默德・阿布都(Muhammad Abduh, 1849-1905)及拉希德・里達(Rashid Rida, 1865-1935)等，都不約而同認為西方的憲政制度並不違背伊斯蘭信仰。例如曾擔任埃及大教長(Mufti)的穆罕默德・阿布都將《古蘭經》提到的集體協商精神係與西方的民主理念結合，同時他也提及歐洲的議會政治與多元主義有助於穆斯林社群的團結。[12] 除此之外，阿爾及利亞學者瑪拉克・本納比(Malik Bennabi, 1905-1973)對加努希的伊斯蘭民主觀有更為深遠的影響。本納比所處的阿爾及利亞與加努希在突尼西亞所面臨的政治與社會問題類似，例如法國殖民歷史的負面影響及獨立後阿拉伯民族主義統治者對伊斯蘭的控制問題。加努希在1970年代初期，多次與本納比本人會面，商討伊斯蘭民主如何適用於北非的阿拉伯國家。[13]

(三) 突尼西亞的伊斯蘭團體

伊斯蘭團體通常被描述為具有守舊甚至激進的形象，不過加努希指出，伊斯蘭團體曾推動突尼西亞的現代化進程。知名伊斯蘭學府宰圖納大學在法國殖民突尼西亞之前，曾協助政府從事教育與政治的改革。例如1867年突尼西亞總理亥爾丁・突尼西(Khairuddin al-Tunisi, 1820-1890)出版的一本政治改革專書《學習國家現狀的正確道路》 (aqwam al-Masalik fi ma’rifat ahwal al-mamalik)，收錄不少宰圖納大學的學者文章，論及限制政府權力及公民權的概念。[14] 然而法國殖民期間(1881-1956)及突尼西亞獨立(1956-)之後，伊斯蘭團體失去原有的社會功能。法國人在殖民期間，以推動世俗主義之名，另行建立法國式的教育制度，培養一批專業菁英。在突尼西亞獨立之後，這些菁英掌握政治大權，延續法國殖民與世俗主義政策，同時加強對伊斯蘭團體的控制。[15] 有鑑於此，加努希認為若要在突尼西亞落實伊斯蘭民主，伊斯蘭團體必須扮演重要的角色，例如加努希成立的復興黨就自我期許，繼承19世紀時參與政治改革的伊斯蘭團體的志業，深化突尼西亞民主化的推動。[16]

三、結論

加努希領導的復興黨是目前阿拉伯世界當中，少數在政治上佔有一席之地的伊斯蘭政黨。2019年10月，復興黨參與突尼西亞國會大選，成為第一大黨，隨後加努希被推選為突尼西亞國會議長[17]，這似乎顯示加努希從1970年晚期推動的伊斯蘭民主觀正逐步實踐中。然而加努希的伊斯蘭民主觀並不是沒有受到批判。例如突尼西亞的一些世俗主義者與西方的右派人物懷疑加努希的背後意圖，他們害怕加努希在權力基礎鞏固之後，將突尼西亞轉變成為一個不寬容異已的神權國家(Theocratic State)。[18] 而聖戰組織則指控加努希的伊斯蘭民主觀是一種凌駕造物主之上的多神信仰表徵，在伊斯蘭信仰中是不被寬恕的行為。[19]

即使加努希本人與其領導的復興黨受到外界的批判，但不能否認復興黨在突尼西亞的民主轉型仍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特別是受到2013年埃及軍事政變與兩起突尼西亞政治暗殺的衝擊，復興黨有別其他國家的伊斯蘭政黨，仍願意與其他反對黨共享政治權利，甚至在2016年5月宣布轉型，復興黨員日後只專注於政治活動，不再從事宗教性質的活動。[20] 復興黨的轉變在中東眾多伊斯蘭政黨當中，可以說是項創舉。復興黨的未來是否會按照加努希的伊斯蘭民主觀進行活動，仍值得作持續觀察。

原文來自《全球政治評論》，第69期(2020)，頁23-30。

註釋

[1] Bernard Lewis, “The Roots of Muslim Rage,” The Atlantic, September 1990, pp.47-60.

[2] 2014年復興黨在219席當中贏得69席、2019年贏得52席。

[3] 伊斯蘭主義是一種現代政治思潮，主要回應這一百年來歐洲現代化對穆斯林世界造成的各式各樣的政治與社會問題。接受伊斯蘭主義思潮的穆斯林嘗試以改革或革命之方式，建構以伊斯蘭為基礎的社會與政體。有關伊斯蘭主義理論的討論，請參見Andrew March, “Political Islam: Theory,” The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18, 2015, pp.103-123.

[4] Anne Wolf, Political Islam in Tunisia: The History of Ennahd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54-57.

[5] Sheikh Rachid Ghannouchi, al-Hurriyat al-‘ammah fi al-Dawlah al-Islamiyyah (Beirut: Markaz Dirasat al-Wihda al-‘Arabiyah, 1993).

[6] Azzam Tamimi, Rachid Ghannouchi: A Democrat within Islam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71.

[7] Shadi Hamid, “Tunisia: Birthplace of the Revolution,” in Kenneth Pollack (eds.,) The Arab awakening: Americ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Middle East,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11), p.111.

[8] Interview with Rachid Ghannouchi, 轉引自Azzam Tamimi, Rachid Ghannouchi: A Democrat within Islamism, p.54.

[9] 馬堅(譯)，《古蘭經中文譯解》，麥地那：法赫德國王古蘭經印製廠，1986，頁487。

[10] Azzam Tamimi, Rachid Ghannouchi: A Democrat within Islamism, p.190.

[11] Larbi Sadiki, Rethinking Arab Democratization: Elections without democrac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xi.

[12] Azzam Tamimi, Rachid Ghannouchi: A Democrat within Islamism, pp.47-48.

[13] 有關本納比對伊斯蘭民主的思想，請參見Sebastuab Walsh, “Killing Post-Almohad Man: Malek Bennabi, Algerian Islamism and the Search for a Liberal Governance,” The Journal of North African Studies, 12:2, pp.235-254.

[14] Azzam Tamimi, “The Origins of Arab Secularism,” in John Esposito and Azzam Tamimi (eds.,) Islam and Secularism in the Middle East (London: C. Hurst & Co. 2002), p.19

[15] Azzam Tamimi, Rachid Ghannouchi: A Democrat within Islamism, pp.10-11.

[16] Anne Wolf, Political Islam in Tunisia: The History of Ennahda, pp.69.

[17] “Tunisia Parliament elects Ennahdha’s Rachid Ghannouchi as speaker,” Al-Jazeera, 14 November 2019,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19/11/tunisia-divided-parliament-set-elect-speaker-191113142939196.html (擷取日期：2019年12月2日)

[18] Bechir Ben Yahmen, “Tunisia: Rached Ghannouchi, the wrong choice,” Africa Report, 27 November 2019, https://www.theafricareport.com/20465/tunisia-rached-ghannouchi-the-wrong-choice/ (擷取日期：2019年12月8日)

[19] Azzam Tamimi, Rachid Ghannouchi: A Democrat within Islamism, pp.182-185.

[20] Sarah Souli, “What is left of Tunisia’s Ennahda party?” Al-Jazeera, 27 May 2016,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16/05/left-tunisia-ennahda-party-160526101937131.html (擷取日期：2019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