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缺少一个告别词
我很早就做了要去德国的计划,也大概知道是在今年,前一阵定下应该在今夏——我开始学会凭借身体的感受来定位和指导我的生活(进步神速,给自己一些鼓励)。而在我目光向内地,与我己身周旋着生活了一段时间,再向外看时,却惊觉六月已至,夏天就要到了。我在一篇关于北极熊的小说里写过,「夏天不在乎公平不公平,这是个拿来思考都显得太过浪费时间的季节」。
然而又怎么才能停止思考呢。就像世上没有真正静止的物体,在极大地拉近视距以后,总有粒子在人类所称的微观层面飞旋着,我的思绪也从来没有静止的时候,脑中总有哪个区域在自动地获取着信息,处理着信息,自动捶打在一些无休止的命题上。我也因此把我的第一本诗集叫做「无休止命题」,那时我每天都在写诗,伸出手往肋骨里抓一把,就有滚烫的感情能烙印成字,而在我取出这个名字,把它们编成一册以后我就不再高强度写诗了,「它已经把我的痛苦的痛苦说完了,永不停歇、不能尽述的困境框住我。在我看清这个牢笼以后就再也不想多呻吟一句」。
我在这片土地上经历过的事大多不好,而我也早已经学会了不再浪漫化苦难,所以我不会对它有任何感激,我甚至不舍得给它一点仇恨。我曾经说我「恨所有人」,因为我所生活的,将我所迫害的这个巨大系统是无数个有意和无意的人为选择组成的,而我所感受到的鲜明的恶意也是由无数无知或邪恶的人投射的,因此我恨人类这个物种,我恨人性这个概念,我恨人不得不因为无知就恐惧,不得不因为懦弱就攻击,我恨人不能理解这里只有一个地球以及所有人必须在这地球上有所边界、互相尊重地自由生活,我恨人不能理解人不应当伤害人。因此我恨所有面目模糊的人。
但我不再恨面目模糊的人,因为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面目模糊的人,人都有故乡、亲友、伙伴,人都有好恶、习惯、语言,我恨了那么多年的「所有人」,只是写在纸上供哲学家去辩论探讨的一个概念,我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概念搭上那么大的情感负担。
虽然我依然厌恶这个概念就是了。
但我在这土地上也经历了很多很好的事。我有幸结识了很多很好的人,我们有过许多柔软的、可爱的,或是振奋的、亮起微光的瞬间。我感恩宇宙的随机性以这种方式排列,从而让我们得以相遇。
这不是我第一次感恩我身边的人,而照以往,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字面下伴以白捡了一笔巨款的心慌。但我想我终于有底气说这样一句话,诚然宇宙的随机性对我垂青,但我值得我所得到的爱与我得以经历的美好。
而我要和这里告别了。
我一直对气味异常敏锐,现在此刻闭上眼,再深吸一口气,就好像能想起每个城市的味道。上海的气味干爽利落,有梧桐树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杭州的气味清新却总让人觉得空气有些许稀薄,有白开水一样的淡水湖泊的味道盘绕全城;广州是太潮湿的城市,浓郁、厚重,空气的密度都好像更大,吸进肺里沉甸甸的,有热带植物在雨季里旺盛的草本味;温州也沉甸甸的,但是砖灰和木屑的气味;昆明干燥热忱,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和一丝被太阳晒过的棉被香;福州是树叶的气味,和树液充裕的枝干的气味;泉州有灰扑扑的车胎味;洱海不愧叫作「海」,确实有海风的咸味;武汉和北京都有一丝灼烧过的味道,可能都很干燥吧,但全然不同,武汉让人觉得想在街上跑起来,北京让人觉得想连夜跑走。
昨晚帮浮浮染发。我们点起香薰,用音响放歌,看Aespa,看纪录片,聊着身边的人事际遇,好幸福。一时间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和邻居家的女孩一起,蹲在院子里摆弄不知道什么树枝还是石子。而我忽然开始意识到,年岁渐长的一个后果是,你逐渐失去了像这样的时刻,这样只是两个孩子的时刻。
我和浮浮说,感觉上海的职场里也大多都是些迷茫的人,我们都是些一把年纪不结婚不生子,或这辈子都没打算结婚生子的社会异类,而好像到了 late twenties 以后大家都走了,有人去芝加哥,有人去新加坡,有人在渥太华,有人一直在世界各地旅居迄今只差没去过太空,有人要去意大利,而我也将去德国。
「我应该还是会去柏林吧。」我说,「感觉那边比较好找工作,而且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和我说我会喜欢柏林。」
浮浮和我说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她指的是 Tempelhofer Feld,那是一个废旧的柏林机场,在人们自然地流动下,成了巨大的公园。「夏天的时候里面什么人都有,野餐、跑步、跳舞、贩毒。」我看照片,是一片广袤的空地,植被稀疏,没有水流,连棵树也没有,有巨大的干草堆,人们把它当作沙发。
我在放我的收藏歌单,放出来以后才意识到收藏歌单其实是许多个非常私人的时刻组成的,但我想我们只是孩子,让她听见的话也没什么,不过我也还是没忍住狡辩道,「我的Spotify没有专门做歌单哦,这里面的歌很乱。」「就是Liked Songs吗?」「对。」
放到《傍晚去太子湾吗》的时候,浮浮说这前奏好国摇,我说这就是国摇,我们大笑,我称她的耳朵已是青年文化教母水平。我们评价太子湾一曲为浙北小孩长大后的广播体操,像雏鹰起飞或七彩阳光一样,听到就会身体有反应。
然而不知是不是宇宙的随机性再次要教我一课,在染发接近尾声的时候,响起了《告别是件难事》。「是彩虹吗?」浮浮问。「嗯。」我其实有点被这首歌 caught off guard。我一直不太会告别,这次告别的时候,我揉着酸痛的右肩,在阳台水吧翻找合适的酒杯,在冰箱找冰球,想要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可乐,我忙忙碌碌的,嘴上说着「拜拜」、「没事」,却眼神都没往那边放。
但这只是即将到来的盛大告别的一次小彩排啊。我还要和阿榕哥告别,还要和海草告别,还要和饼饼、冰姐,和那么多共享一段人生的旅人们,和上海,和运河告别。
今天起床后继续看 Walk The Line,是讲走线的中国人的纪录片。56岁的兰阿姨在墨西哥的 Airbnb 讲述完被抢劫的经历,就在夜色里背起双肩包,挥别一起在雨林里和大海上同生共死过的旅伴们,先行北上,ta们挥着手说,拜拜,拜拜,再见,再见。
人们如何告别呢?我开始咀嚼我学过的这些词。
拜拜显然是英语外来词,中文的口语说再见,「再次相见」。德语的告别说,Auf Wiedersehen,字面直译是,「直到我们再次见」。英语说 Good Bye,「好好告别」。日语说さよなら,直译或许应该是「那么,如果好的话…」?
德语的告别是一句思念,是从此刻的离别到下一次相见之间的时间。英语的告别是珍重和庆祝,我们现在要好好地看着彼此的眼睛,让这一次告别,成为一次"Good", bye, fully invest, take the shot, don't ruin it。日语很模糊,好像既是一句请求,「如果一切于你都好的话,那我就告退了」,又好像是一种伤感的虚拟语气,「那么,如果一切都能好的话,就好了」,也像是一句许愿,「那么以后都会好的吧」。
彩虹合唱团唱,「故乡哟故乡,爱人哟爱人,既然忘不掉,不如就装着吧。」那么最好的告别是不是,「我走了,但我们会一直同在,因为我装着你,你也装着我,再见,愿再次相见。」
该用哪个词来表达这心愿呢?有没有一门语言如此告别?Good bye, さよなら, Auf Wiedersehen, 告辞,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