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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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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0:24,距离生产还有约20分钟。

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想起了自己的高考。考前半小时里永远是最紧张的,那将落未落的气氛足够杀死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

她也只是想想,并不会生出恐惧相关的情绪。来这家医院已经是第二次了,巧合的是,上一次生产也是在这间自动产房,她熟悉这里的陈设。

面前的整块墙面是几十年前的LCD屏幕,列型液晶承载着像素矩阵闪烁的色彩,投射着二十多公里外的景象。

广场上的人群规整,密密麻麻的铺开来,一直蔓延到主街的尽头。光是看看这样的场景,便觉胸中淤塞。换台的按键就在床的左边,她试过了,没用。

门开启的声音,他走进来了。

“你来得正好,帮我换个台。”她指了指房间那头的立柜,上面放着老式的遥控器。

他拿起遥控器,连着摁了几下,的确是换了好几个台,画面却是相同的。

他朝她耸了耸肩。

“算了,把声音关掉就好。”

声音渐渐收束起来,枕边仪器的低沉嗡鸣浮出水面。

遥控器放回桌上的声音。

“她怎么样了?”

“刚刚联系我了。她面试完了,等会儿就过来。”

“结果怎么样?”

“嗯...应该不错吧...技术类的岗位对丙类公民还算宽容。”

“是丙类女啊。”

他筹措了半秒钟的语言,她却转过头去,按了一下镇痛泵。

在房间的一角,摄像头温顺地伏在天花板上,全天候监护着产妇的安危。

“帮我拿点水来吧。”

“要不要吃土豆?我带了点土豆片。”

“水就好。”

天花板的透光率提高,事物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他还好吗?我说李。”

“啊...还好。就是经常加班,这个没办法的。他那个岗位,请假挺麻烦,不然今天就跟我一起来了。”

旋开瓶盖的声音。

“记得小时候,今天是个假期。”

“可不是么。”

水流咕咚的声音。

他和她脸上的光影变换了。

楼阁殿堂忽然撞入眼,不知何时已换上了航拍视角,远处反射着天光的高楼融在明朗的背景里,环伺着这座古老皇城。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直到视角切回演播室,那壮阔的楼阁便固定在了一片环形的巨大背景荧幕上。

“我小时候还去那里玩过。”

“我也是。”

“我说我进去过。”

“是吗?高中那会儿就不让进去了,只能在广场转转。”

“我小学的时候去的。买票就能进去,不过好像有每日限流。”

“好歹能进去看嘛。”

她把水杯递给他,他放回桌上。

距离生产还有约15分钟。

水杯挡在15之前,那数字膨胀成了一堵短短的城墙。

“我觉得这件事挺无聊的。”

“哦?”

“我说把人拴在公司里看这个。”

“也是。”

她蹙了蹙眉,稍微调整了靠垫的角度。机器里传来拟真的女声,提醒她的姿势不在最佳生产姿势范围。

“熬过今天就好了。”

“啧。”

他看了她一眼。

“这整件事都挺奇怪的。”

他小心翼翼地挑眉,等着她说下去。

但她闭上了眼睛,没有开口。

演播厅的地面和产房一样是淡灰色的,在墙与地面的衔接处并合,主持人们相互交换着排演好的台词,抓住时机发出恰到好处的笑声。

当然,这在他和她的眼里是一幕哑剧。声音与腔调依然会在某处响起,像是视觉刺激拨动了听觉神经,在胸腔中回荡起一阵规则的鼓点。

“你说,坐在那儿的人和在广场上的人到底有多少差距?”她说。

他有些诧异,这种问题根本不是问题——或许是为了消弭心中的紧张——他这样分析她的疑问。

“乙类是经过筛选的高级人种,是由人工养育的,接受过差异化的高等教育,注定要坐在那儿。那些士兵,当然都是戊类人种,标准化训练的结果,能站在广场上的,都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他们难道不会厌烦吗?”

“当然不会...或许处理时会有容错范围内的次品,当然,那是少数,应当不会有。他们出生时会接受巴普洛夫反射处理,成为军队中的一份子。站在那片广场上,会成为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们快乐不快乐?”

“生理反应的结果,他们肯定快乐。”

“我的孩子以后会不会快乐?”

“会快乐。这不好说...但应该会快乐。丙类对吧?上次检测的结果...不好说,这不好说。希望她能快乐。”

“你快乐吗?”

他的眼神微不可查地触碰了一下天花板上的摄像头,没有言语。

她轻轻地摩挲着自己圆润的肚皮,胎动愈发剧烈,镇痛泵里的药剂抹去了知觉中最锐利的部分,留下一阵阵微弱感应,像是生动的海浪。

“丙类或许是最不快乐的那类了...”随后是一阵耳语般的喃喃。

“嗳...”他打断她,一时也没想出什么可以继续的话题,房间里便又沉寂下来。

“你下午就要回去公司了吧?”她打破沉默。

“不用。”

“记得你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味道不错,想让你帮忙带杯C型饮料。”

“没事,那我再去一趟。”

“那就麻烦你了。”

C型饮料明明是连锁店贩卖的配制饮品,她家楼下也有的。他反应过来,自己应当回避了。

他起身,看了眼产时提示器,距离生产还剩约5分钟。

“还需要别的东西么?”他问。

“不需要了,谢谢。”

她又摁了一下镇痛泵,额头上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我走了,你自己注意点儿。”

一阵开关门的声响。

她看了一眼床头,嘴唇抿了抿,又看了一眼时间,再把视线投回水杯上。

她用手肘支着身子,身体微侧,用另一只手去够那只水杯。

手肘压着床边的音量键。

“阅兵大典马上即将开始,我们把镜头...”主持人的声音潮水般地涨起来,浸没了产房。

她拿着水杯,囫囵喝了两口,感受到身体正在经历某种破裂前的膨胀。

她轻轻闭上眼睛。

闭眼前,虹膜上留下了那广场上无数人群的身影。

在她的识海里翻腾起那些身影蠕动的洪流,整齐如一,铿锵却粘稠。

那海浪又袭来了,不,那是海潮,是人潮,从子宫处向上,淹没了她的五脏六腑,沿着胸腔冲向食道。

汗珠从周身的毛孔中惊慌逃离,顺着发丝渗进枕头,沿着手掌浸没扶栏。

“生产开始时,请保持躯干......”

牙齿相互紧密地咬合在一起,鼻腔里吞吐着未被完全利用的空气,耳膜振动不停。

“当历史的脚步穿越皇城旧址......”

“请保持您的呼吸平稳......”

她胡乱地去摸床边的按键,还是没能把音量降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想驱赶脑中低沉的雷云,并等待下一轮的蛮顽海浪。

“这里是帝国都城,是全体帝国公民向往的圣地......”

“您的生产过程将受到帝国生产条例的保护......”

雷云愈发浓重了。

人潮在屏幕里微微翻动,海浪却迟迟不至。

腹下的扩张感已经停留在某一阶段许久未有变化了。

不对,感觉不对。

“请求人工协助!请求...”

“已为您申请人工协助。”拟真提示声,接着又换了一种声线,“今日为帝国诞辰100周年纪念日,医师不能及时为您提供医疗协助,是否需要自助检测助手?”

“需要......”

“好的。”

床边的仪器依次闪亮起来,机械臂从床下伸出,向她的身下移动。

“什么..”她没想到会有机械臂,她觉得产房不应该出现机械臂,这太不温柔了。

机械臂停下了,没有接触到她的身体,却包裹住了另一个生命。

机械咬合的声音。

“检测到胎位异常,脐带绕颈三周,胎儿出现明显缺氧现象,大脑供氧不足。请问您希望孩子降阶出生?或是根据生产法第三条例进行安眠注射处理?”

“在伟大领导人的带领下,帝国走向昌盛......”

屋外的天色变得暗淡下来,似真有一片雷云压顶。

她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痛苦和恶心感仍然在她的周身游走,现在也停下来,跟她一起困惑着。

或许我应该做个决定。她想。但这两个结果似乎都不好。

天花板的透光率提高了。

为什么不剪断脐带然后输氧呢?她又想。

思考耽误时间,错过了做出决定的时刻。

那思考本身便是原罪。

那声音又换了,像是几十年前硬性拼接的人工语音,生冷错落。

“因婴儿出生时大脑供氧不足,造成脑部不可逆损伤,无法胜任丙类的工作,因此作出降阶处理,划为戊类,将接受标准化培养。”

机械臂斩断了脐带,人口数据库记录下她的诞生。

10:00:00

“衷心感谢您为帝国提供重要的基层建设劳动力。”

“喜迎帝国成立百年华诞!”

礼炮声响起,孩子们放飞手中的气球。

这天下,都在为她的诞辰庆贺。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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