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城小說《棋王》看道家文化
面對風起雲湧的當代文壇,阿城始終將“老老實實地面對人生,誠實地生活”作爲自己的人生體悟,不斷求儒問道,向傳統文化汲取營養。在《棋王》中,阿城便爲人生開出了向“道”的藥方,小說中,“一生”這個名字,由“一”而發,由“生”而止,正好契合了《道德經》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看似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卻將道家的深厚奧義囊括其中。作者通過對王一生這一個“無爲而無不爲”的理想人格的塑造,表現出道家對社會現實的超越和對人生苦難的超脫,對當代生活現實意義的啓發。
一、實務與超脫
對王一生來說,喫飯和下棋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我”與王一生初識,王一生便在“喫”上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只見他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裏。”“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裏。”“喫完以後,他把兩隻筷子舔了,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淨,然後就帶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從“抹”“拈”“舔”“呷”中,我們可以看出王一生對喫是虔誠而精細的,同時也是世俗和粗魯的,甚至是“慘無人道”的。王一生出生貧苦,飽受飢餓的摧殘,對喫的執着不僅是人生來的本能,也是現實生活的所迫。但就是這樣一個世俗而又被現實所累的人,作者偏偏讓他癡迷於棋,取法於道。
道家講求無慾無求,精神自由,但在《道德經》中,老子就曾經對“民之飢”表現出深刻的同情和憤慨。《道德經》四十五章也寫到“域中有四大,而人居一焉”,可見道家十分肯定人的本體,並不排斥人類爲了生存去追求物質需要。王一生的喫是一種本能,是爲了肉體的生存,而非是對口腹之慾的一種追求。在文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現實生活是很滿意的,面對列車裏其他人的抱怨和哭啼,他說的是“去的是有飯喫的地方,鬧得這麼哭哭啼啼的”,甚至批評我們總是想着錦上添花。在面對“我”講的故事——《邦斯舅舅》,他將邦斯的貪喫定義爲“饞”而非“喫”,並認爲這個故事不好。可見,他認爲“喫”和“饞”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喫”是生存之道,“饞”纔是超越生存的一種慾望需求。王一生把“喫”看得很重要,不過是基於自身本能的一種需求,是一種無慾之慾,而當自身基本需求得到滿足後,他能夠立即跳出物慾的干擾,轉向對象棋的癡迷,轉向對精神自由的執着與追求。
《道德經》有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爲腹不爲目。故去彼取此。”建立在物慾形式之上的享樂自然會助長貪婪的滋生,但只有滿足人性的自然和本能的需求,我們纔有機會做到真正的無慾,擺脫現實的苦難,追求真正的瀟灑與超脫。
二、無爲與有爲
《棋王》所追尋的傳統文化之根是道家文化,文中的象棋不僅僅是一種精神追求的象徵,同時也是一種文化傳達的工具。作爲“棋呆子”的王一生,常常說出“呆在棋裏舒服,何以解憂,唯有象棋”這樣的道家語言,看似是對現實的一種避世,是一種無爲思想,其實正是對“無不爲”的一種追求。
在小說中,王一生第一次和倪斌對弈時,對方拿出家傳的明代棋具:“只見烏木做的棋子,暗暗地發亮。字用刀刻出來,筆劃很細,卻是篆字——楚河漢界。”倪斌出場便驚羨衆人,而對比之下,王一生則是處處透露出寒酸,他用生命守護的一副棋,是母親“撿別人的牙刷把”磨製而成的一副“無字棋”。王一生對於棋子的材質、下棋的規矩、排名的前後都不是很在乎,他在乎的從來都是棋逢對手的快意和棋局本身的意義。但是在小說的結尾,我們可以看到,他是十分希望參加象棋比賽的,而且在得知“九局車輪賽”之後,他也是十分緊張的,對於“棋王”的稱號也是十分渴望的。在與各路對手的比賽中,王一生力競羣雄,以“八勝一和”的驕人戰績結束了比賽,顛覆了整個地區比賽,成爲了人們心目中真正的棋王。由此可見,王一生對於棋道的無爲恰恰是他能夠達到有爲結果的一種手段,一種途徑。
《老子》寫到:“無不爲,則無不治。”《莊子》中也寫到:“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道德經》則指出:“是以聖人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這些都體現了這種無爲之有爲,王一生最後的“勝利”也正是來源於平日裏所謂的“無爲”之爲。可見,無爲並不是讓人什麼都不去做,而是要求人能杜外養中,去除雜念,迴歸到一方赤子的心境。只有這樣,方能韜光養晦,沉澱自我,堅持積累,不斷精進自身,於無爲中實現有爲。
馮友蘭闡釋道家的“去知”思想:“去知就是要忘去分別。一切分別盡忘,則所餘只是渾然底一。”王一生正是這樣,淡泊名利,堅韌而沉着地行無爲之爲,無懼外界風雨,堅守自身安寧,立於人生不敗之境地,實現自身精神和現實的統一。
三、慾望與守和
《棋王》中,作爲地區象棋冠軍的老者,對王一生棋術的評語是“匯道禪於一爐”。的確,王一生自稱因遇到“高人”指點而棋藝精長,而這位高人其實是一位撿破爛的老頭兒,在給王一生棋譜時他用的正是道家的術語:“若對於勝,則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時造成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你要造,需無爲而無不爲。無爲即是道,就是棋運之大不可變。”《道德經》啓示我們:“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爲和”,“故物或損之有益,或益之而損”。老子認爲,中和就是一種平衡,你去增加某一方面,從自然規律來說就會去減損他,而這種平衡也是在不斷變化和改變的。所以我們爲人處世儘量不要去走極端,而應該去追求一種良性的互動,以柔克剛,以無得有,“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講究中和,方得萬事合。
在未識老頭兒前,王一生與別人下棋都帶着一種傲氣,雖然贏棋,但也得到了“棋品必劣”的評價,後遇到老頭兒,挫了銳氣,因此學到了內斂與謙遜。在王一生以一敵九的車輪大戰的尾聲,端着架子的區賽冠軍見自己輸勢已定,“親赴沙場”,與王一生說和。一句“和了吧”,從這個單薄的少年口中吐出,看似雲淡風輕,但是帶給人的震撼卻彷彿是有千斤重。“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沒有那麼多欲望的王一生,被挫了銳氣的王一生,正是因爲守住了內心的平衡,不驕不躁,才反而更能爲人敬重,從而最終得到了“棋王”的稱號,雖然這已經不是他十分看重和在意事情了。
《棋王》結尾,是最震撼人心、深入人心的一段,作者寫道,家破人亡,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裏面,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我們每個人都不能免俗,爲世俗奔波,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要隨波逐流,或是避世玩世,而是要在現實之上尋求一條更好的生存之道,不斷向內心求索,獨守自身安寧,從務實中求超脫,無爲中得有爲,從慾望中求平和。王一生“無爲無不爲”的理想人格讓我們看到“道”之玄奧於當代仍有探尋和借鑑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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