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雲飛:選擇什麼樣的古詩文
中國古詩文浩如煙海,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讀完所有的一切,事實上也沒有必要讀完所有的一切。當然經過三千年的文化積澱,的確也積累下了一些較為經典的東西,等著我們後人來學習。在白話文尚未興起,成為與我們現實生活密切相關的、不可替代的工具之前,「四書五經」及「十三經註疏」之類,無疑是最為切要的關於考試和做學問的書籍。
古詩文在白話文已然流行近百年的今天,其實際用途已完全減弱——只有在對聯、賦文、墓誌銘、修譜等少數領域人們還在使用——在考試中所佔比例比較少(當然目前大學有國學班乃至本碩連讀,對此可能稍有影響),在實際就業中基本沒有用途,這樣就使得學習古文就像習毛筆、練書法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一種純粹的個人愛好。
自然由於中國人口基數大,純粹的個人愛好,也會形成一種市場,於是許多魚龍混雜的國學培訓班、私塾紛紛出籠。
由於這樣的機構第一動力繫於商業利潤,因此他們搭草台班子的概率大增。既是搭的草台班子,自然具有臨時湊合和快速變現的性質,於是粗製濫造在所不免。有的直接用「四書五經」和「三百千千」作教材,稍微用點心的特別是大學的國學教材,自然大同小異地互相抄襲,沒有什麼獨創性可言。我曾經看過幾所大學的國學教材,百分之八九十以上雷同,但為什麼每個學校又要自己編一本呢?這不是他們在註釋和闡釋上有什麼獨創之心得,而是因為自己編一本,可以讓自己學校的學生一屆一屆地不停地用他們所編的教材,從中牟利。
因為,這樣的教材編寫不是充分競爭的結果,而是軍閥割據,分而食之,自己擁有讓自己的學生必買自己教材的權力之結果。換言之,學生沒有真正的選擇權利,老師教時也讓學生沒有選擇,必然出現眾多重復率極高的炒冷飯的國學教材濫市。學生成了學校老師自身謀利的肥肉,就像各級學校的教材基本上成了各級教育出版社分肥的自留地一樣,影響整個中國的教育質量,傷害了成千上萬的家長與學生,卻肥了行業從業者自身的利益。
既然國學現在成了一塊不少人都想吃一塊的肥肉,那麼如今已經完全商業化和權力化的大學豈甘人後?
於是,各大學校以本碩連讀和基地班招攬所謂的國學尖子,同時借此宣傳國學班的人如何有就業市場,以為增加學生生源、提高收費廣開門路,同時也相當於變相給學校做了廣告。這當然還不算最離譜的行為,更離譜的是各大學利用自己在國學上的一點優勢,瘋狂斂財。斂財的方式如同各大學辦MBA,成為商人交換人脈、匯聚合作的平台,而學國學只不過是講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以至於講易經、風水大行其道。大學公開販賣垃圾,而商人藉此增加商機並順道獲取一個沒有什麼含金量、但似乎尚可炫耀的文憑。
總之,這一切完全是文化搭台的經濟勾當,大學利用納稅人的錢構建了一個所謂的國學平台,卻成為學校一些人謀私利的機會。事實上,帶著實用目的非常商業化的所謂學古文化,只不過是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卻是跳蚤。
我認為學習帶著極其實用的工具性目的,往往會走向事物的反面,會使人產生厭學情緒。為什麼這樣說呢?
這從教育心理學上也不難理解。我們必須面對一個不能回避的事實,即人類整體上講,在人類需求旺盛的地方,資源總是稀缺的。考試是必須的,人因諸方面的差別,遴選也變得必須,所以學習的最終結果難免有這樣的目的。但我認為學習的過程應該變得有趣,而且應該以求真探索為要務,而不是直接給出什麼標準答案和唯一答案。
標準答案和唯一答案,從輕的角度上看,是培養了不思考的懶漢;從重的角度上看,是施教者有意為之的愚民之舉,因為標準答案和唯一答案使得人們思考能力變得低下,甚至最終變得不可能。沒有比標準答案和唯一答案更加有傷害力的教育體系了。
一旦只有標準答案和唯一答案,那麼就會比較培養人的機械記憶,而非培養人們如何思考。人們不再思考為何如此是這個答案,而不是別的答案。不會思考的人,不僅在探索未知世界時無能為力,更為切要的是,當這個教育體系的政策制定者,侵害你的利益的時候,你已經沒有能力思考你哪些權利受到了傷害,你甚至成了自己反對自己利益的人而不自知,天下沒有比這更悲催的事。
此種糟糕的狀況,錢鐘書曾有一句名言可以拿來做非常貼切的形容:「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這就是說我並不準備在選古詩文,編成相應的教材時,給出標準答案和唯一答案。如果硬要強作解人,我也不是沒有給出答案的能力,但我總是希望激發起學生或者讀者探索的興趣,引導他們去思考為何要選這樣的古詩文?因此不妨在此公佈我選古詩文的標準,以便朋友們知曉我選詩文與此前選本有何不同。
熱愛生活是我所選古詩文第一大准則,也就是說我所選文章充滿生活氣息,讓人看到並喜歡生活的美好。清末民初以前的教材,我就不多說了,無非是「三百千千」、「四書五經」,再頂多有《龍文鞭影》、《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增廣賢文》、《幼學瓊林》、《弟子規》等。
即便現代意義上的教材編寫之初,也多是選較為抽象空洞的議論文,與接受者(如學生等)的日常生活相距較遠。所以很多人學起來比較隔膜,彷彿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單為知識之故而學,而非在知識之外與日常生活甚有關聯。而這樣的選文,哪怕經歷了一個世紀之後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復次,我希望學生(或讀者)從選文里懂得愛,而不是完全沒有辨別力的只知道看重孝。孝不只是順從,是晚輩單方面發送的「愛」;而這種「愛」不可以由長輩再返回給晚輩,因為長輩的「愛」回復給晚輩的時候已經叫「慈」。表面看上去雙方的「愛」只是字眼之間的差別,但懂得傳統中國家庭權力結構的人,都知道由於中國歷來強調長輩的權威,所以這種「愛」之表達的字眼差別,其實突出了權力秩序的差序化格局。
換言之,愛的非平等性,成為家庭權力差序化格局的一部分,而不是愛的一種天然互動。因此我覺得表達一種對等之愛的古詩文,是我著力尋找並表而出之的。雖然這樣的東西不多,但總不是一點都沒有,我們應該花點力氣將其鈎稽出來而讓世人知曉。
生活總是因為有許多令人煩惱的事,而顯得單調乏味,所以做一個有趣的人,實在是我們人生應有的一個目標。不幸的是,我們傳統文化里,把有點趣味的人都看得不高,認為只是滑稽突梯、優孟衣冠之徒。即便像蘇東坡這樣有趣的人,有一些人也並不欣賞,大抵是看儒林傳過多了的緣故。
因此,像何薳的《春渚紀聞》里記載的蘇東坡軼事,不少人是不屑講出來的。「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這事可能不一定有,但從蘇東坡的性情上來看,是完全可能發生的。這樣的軼事對於瞭解蘇東坡生活態度和苦中作樂的本領,不是完全可有可無的。
不僅如此,就像杜甫這樣在許多人看來過於嚴肅的人,其實像他《江畔獨步尋花》的七首七絕里也不乏可以用心體會的幽默,如「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繁枝容易紛紛落,嫰蕊商量細細開」。當然前提條件是,你真的懂得他的詩心與彼時的生活情境。
平等待人在充滿權力崇拜的今天,都是非常稀缺的行為,但並不是說古人就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當一個政權成為權力壟斷性的買方市場時,許多知識分子就只有通過科舉考試這個獨木橋,爭先恐後地以自己的表現來賣個好價錢。
所謂「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們不能僅停留於做道德評判。政權成為獨家購買力量,購買為政權服務的人,既可以價格壟斷,也可以隨時降低購買者的收益預期——就像蘇東坡從元豐元年後就頻繁被貶,而收入一再降低,甚至只有靠做農事來自活的地步——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就使得買賣市場力量總是處於不對等的狀態,需求很大,供給位置有限。像這樣等級差別很大的普遍社會狀態下——階層有別如士、農、工、商,而士裡面也因官位高低而區別不小——很難培養一個對待他人的平等情懷,這就是為什麼讀到陶淵明諭子書,說到要好好對待傭人,「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令我非常感慨的原因。
至於鄭板橋寄給其弟鄭墨的家信里說到如何對待動物,那更是從情感上接近了現代動物保護組織對待動物的情懷:「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蟲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殺之?若必欲盡殺,天地又何必生?亦唯驅之使遠,避之使不傷害而已。」這是我們需要多加註意的地方。
傳統文化中由於制度制衡建設之不受重視,因此對個人道德分外重視,釀成道德至上的公共表演和偽善作風。此種風氣不獨在官方人士之間流行,就是民間也有不少偽善之士,亂列節孝之事,以圖旌表,博取美名。至於那種與家人相處得不好,卻到處說自己如何善待陌生人,賑濟孤貧的人,亦不是個別。
就像如今有的人說他大公無私的形象,其實作偽之跡比比皆是。對家人尚且無愛惜之心,無踏實的愛意,卻四處撒播自己如何關懷社會弱者,這樣的人早在道咸時期,就被湖南寶慶府人鄧瑤曾專門著文詳加論述:「兄弟而途人之,途人而兄弟之,有是理乎?人亦肯信乎?」(《與崇秋海大令書》)唐代著名詩人陳子昂的《感遇》詩第三十八首也表達同樣的疑問:「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
古代人的常識感並不比今天的人差多少,可能在很多時候,還比受到虛假道德人物之教育的當今中國人,有更多的實在體認,不願意成為自己反對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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