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王禮霖《富都青年》：馬來西亞盛世中的裸命

文｜吳懷珏

《富都青年》中的對立與對稱

片名的富都（Pudo）其實是音譯，當作中文片名，與貧民角色有種諷刺性的對立感。作家陳冠中先前出的《盛世》，以及原本要命名為《良民》的《裸命》，也同樣在作品名中呈現出現實的對立狀態。

電影原名為 Abang Adik，直譯「阿邦、阿廸」，是兄弟倆的名字。導演特意安排，一胖一瘦、一動一靜，一逆來順受另一個反抗，但它們同時也因為在相同的成長環境與際遇而被連結起來。兄弟可以作為對立的概念，同時也可以作為對稱的概念。

手語與說語也是一種對稱、對映。包括：第一次獄中會客，哥哥比劃「我們之間沒有關係了」，兩支食指在面前劃一橫，叫弟弟「當一個好人」食指與姆指作框狀，比者下巴，彷彿人需要謹守方寸才能被定義為一個好人。最後，受刑前四分半鐘的獨白，「我出生」 — 大姆指從被另一隻手握住的狀態抽出，與「不被允許」」 — 一隻手指前伸，另一隻以食指用力打擊伸出的手指。如此沉痛地控訴沒有話語，吳慷仁指間敲擊的節奏是大家的心音。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要特別安排開照法師旁有個手語老師，而不直接用寫的給阿邦看。後來我懂了，阿邦需要有個看得懂他的人，除了手語老師以外，大概沒有人能理解他那段四分半的無聲言說。

吳慷仁在 KKShow 上受訪，用「聽人」來指涉沒有聽損的人時震撼了我。我們在語言上處理相對位置，其實是種絕對座標的重置。

以醫療為例，對於成人的照護是種默認，小孩是特例，所以我們用「兒科」來描述這個領域。在和兒科醫師說話時，會發現他們有時用「大人科」來形容內科，霎時以內科為核心基準點的思維被小小地震動到。社會上特定職類因為性別的懸殊，會出現以性別作為用來進一步形容指涉對象的修辭，像是「女總統」、「男護理師」。而「聽人」這個詞彙的使用，正是將所謂的「常人」、「一般人」重新安放在不那麼「一般」的位置上。

《富都青年》中的裸命（Bare Life）

阿岡本的「裸命」（bare life）一詞無非是說：除了赤裸的生命本身，所有東西一概被剝奪。這正是沒有身份兄弟倆的寫照，我們可以看到與他們身處同個空間，卻又在不同世界的人，是如何地分佈。

被包含在合法秩序内的人與裸命的差別並非水平的、兩種不同群體之間的人的差異，而更多是在於「垂直」的差異，也就是相同的人如何被以兩種 （重疊）的方式看待。[1]

原本被國家體系排除在外的裸命 — 無國籍者，最後還是因為被判處死刑，而被納入了共同體當中 [2]。吊詭的反面，是另一種的吊詭。絞刑是種懸置狀態，更是種意象上的諷喻。

判處死刑，不就是宣告這個人「可被殺害，而殺害他的人不犯殺人罪」嗎？這樣的人被司法體系視為「人人皆可誅殺之」[3]，而由國家處刑只是為了在執行上不弄髒子民的手，讓大家實際上殺人，卻沒有殺人的感覺。

阿邦在擁有生命的時候，富都排擠他，而到了這個境地，他連生命都要被奪去。以阿岡本的理論而言，「他在法律上被視為死亡，因此肉身的死活已與法律無關」。

王禮霖並沒有特別去演繹阿岡本的學說，而是電影工作者、理論家，以及我們這些觀影者，都感受到了零碎生命被系統核心排擠的游離，乃至被龐大機器輾壓而過後，什麼都不剩的空虛。

我們看到阿邦打著死亡的手語：一手伸出食指，掌心朝右，另一手伸出五指，掌心向上，之後翻轉向下。翻轉向下，什麼都沒有了。

《富都青年》與我們的現實

這些無國籍者，在英文上的稱法為 “stateless” 。less 接在名詞之後，表示該名詞擁有才是個常態，沒有被視為匱乏。明明出生於馬來西亞，卻因為是非婚生子女、母親不是馬來西亞人，而無法取得國民的身份。這些人，是存在著的。這些人事物被落在外頭。這個問題，在台灣也存在。

在是與非，有與無的對立當中，其實有非常多的灰階漸層。馬來西亞，多語匯集的地方。大多數的人會講馬來文、中文、英文。因為生處的環境、生活的需要，才會那麼多種的語言。我們看到的是不同的顏色，聞著不同的氣味。誠如吳慷仁所述，他認為演員是個很敏感的動物：「就是因為敏感，才能很細膩地去揣摩。」[4] 打開受器，去感受黑與白以外的色彩，我們會看到灰，看到灰之後才有辦法看到灰藍、灰紅、灰綠，然後才能再看到更多顏色。

附註

之前在胸腔科時顧到一對聾啞夫婦，為了病情解釋與順利溝通，自己看 youtube 學了些手語，也感受到手語與說語對映性的美感，現在沒在用，忘得差不多了，好慚愧，也好想再重拾。台灣有個手語辭典可以查詢，還不錯。

延伸閱讀

西格爾柏格《無國籍：一部關於身分、人權與國家主權的近代史》

阿岡本，《例外狀態》，薛熙平譯。

參考文獻

[1] 紀傑克，《歡迎光臨真實荒漠》

[2] 薛熙平，例外狀態：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思想中的法與生命。

[3] 須文蔚，「人皆裸命？以阿岡本的文學批評理論解讀華文小說」https://ghresource.k12ea.gov.tw/uploads/1644483117284atH339xQ.pdf

[4] The KK Show — 227 吳慷仁 & 陳澤耀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1oO2AeXh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