彞族人的宇宙觀

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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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he這篇文章一發出來,因為標題上“彝族”二字,讓我有些欣喜。我的外公是在彝族家庭長大的,他的母親是漢人,在彝族的傳統制度裡,與外族通婚是被嚴格禁止的,因此外公的母親一直告訴他生父死了。那個彝人家族的頭人讓外公從小稱他為父親,還力所能及給了他好的教育。就從我外公的樣貌來看,高鼻深眼,輪廓深邃,彝族的特徵非常明顯,只是他到現在也沒有跟後輩很肯定地說過他有彝族的血統,但是人到老年,他開始慢慢向我們講很多過去的故事。我對彝族的了解始於我的外公,後來機緣巧合結識了很多彝族朋友,去年夏天去大涼山兩個縣住了一陣子,對彝族這個民族了解越多,就越多好奇。他們實在是太悠久,文化璀璨,苦難深重,在現代社會被邊緣化得最厲害的民族。

在漢族文獻記載中,彝族已經有2000多年的歷史,自稱“諾蘇”。彝族分佈在中國西南部,雲南,四川,貴州三省都範圍較廣的彝族聚居地,我去到的是位於四川的涼山彞族自治州。涼山海拔高,山勢險峻,有崇山峻嶺,也有平原湖泊,與雲南接壤,涼山彞人是從雲南遷徙而來,早期傳統的房屋建築面向雲南方向,意喻祖先故里。在共產黨進涼山之前,當地的諾蘇既不受華夏帝國或中華民國統治,也不歸西藏神權管轄,在西南地區遺世獨立。彝族以家支的概念為宗族體系,彝族男性從小需要背誦自己的家譜,主要是家族歷代祖先的名字,知曉他們的事蹟,家族遷徙的路線等。我一個姓“吉子”的朋友,他家的譜系明確記載能回溯到公元1400年左右,因此他小時候背誦的家譜則是從明朝年間開始。背誦家譜還有一個用處,當兩個原本陌生的彝族人第一次見面時,從他們的對話中你總是可以聽到,他們各自在說自己祖上幾代的名字,互相之間有沒有通婚,他們就能發現,可以迅速從陌生變成親戚。當然也有本來準備談戀愛結果因發現近親關係而暫停的。

彝族不僅有自己的文字,而且彝文與漢字一樣,是自源性文字,也就是說,這個文字是由當時的群體自己發明和使用的。擁有自己語言的少數民族已經不多,何況有自己文字的民族更是稀少,藏文是梵文轉寫,蒙文源自受敘利亞字母影響的回鶻文字,維吾爾語的基礎是阿拉伯字母。在中國,人口達百萬以上的大民族,唯獨彝族的古文字,是象形文字,多達88000字。文字的使用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不難想像的是,彝族早期文明的高度發達和需求,才能使其形成文字。只是在1949年之後,政府在彝族地區推行了新的彝族文字,都變成音節,現在常用字只剩區區819個字,為了兼顧雲南和貴州的文字,三地通用5000多個,但多數只是用於當地地名的轉寫而已。在古彞文裡,一匹馬的寫法是一個字,兩匹馬是一個字,但新彞文將同音字簡化為一個。彝族地區的古老經籍需要依靠古彞文才能閱讀,也因為對古文字認識的人越來越少,這項工作推進得很緩慢。

說到古彞文,代表古蜀文化的三星堆,成都金沙遗址中部分器物上的象形文字都可以用古彝文释读。金沙遺址中非常著名的太陽神鳥玉件上,有四個字,用古彞文解讀為“鷹眼護疆”。老鷹是彝族的圖騰之一,鷹眼所及之處都是我們的疆土,真是非常符合彝人古老的霸氣。彝族的古典經籍數量非常龐大,在貴州地區保存較多。這裡要說到在彝族傳統文化裡一個最重要的角色“畢摩”,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部紀錄片《畢摩記》。畢摩是世襲的,他們被認為是可以通靈的人,也是民族文化的繼承者和佈道者,由於世代服務於同一個家支,掌管龐大同姓家族裡各個人的婚喪嫁娶儀式,因此他們對支系生態都很了解,對歷史文化的解讀需要參照大量的古典經籍,所以如果在涼山地區要找到能解讀古彞文的人,一般找到畢摩就沒有錯了。畢摩也是在一個家支裡,普通群眾除了頭人之外,最尊崇的人,而且包括頭人在內,在重大事件上也需要聽從畢摩的一些意見。有外人會把畢摩對應為薩滿,其實並不相同,在彝族文化裡有另外一個角色與薩滿對應——蘇尼,也是畢摩的助手,在各種傳統儀式上承擔了一定“表演”的性質。畢摩在各種不同的法事儀式上,會參照不同的古老經文來唸唱,有時候陣容很大,去年夏天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某天清晨6點半,我觀看了一場匯集200個畢摩的儀式,割羊毛前的祈福儀式。雲霧繚繞,唱詞的旋律非常動人,場面神秘莊重。附上的照片,是當日的情景,可以看到德高望重的老畢摩脖子上戴的野豬獠牙法器,手持經文扇。

和很多少數民族一樣,彝族非常重視精神世界。他們的宗教系統(外界稱之畢摩教)中沒有一個類似基督或釋迦摩尼的大神,在精神上引領他們的“先知”畢摩也是人類,這套完整自洽的宗教系統,可能稱之為belief,而非religion更合適。他們相信萬物有靈,传统是会在户外举行火化仪式。相信人的身體被燒掉的一刻,所有的肌體,毛髮甚至精神都隨風飄散在山川田野山林湖泊之中,因此彝族人和自然的關係甚為密切。畢摩有一本經文,是各種植物在法事中的名稱與用途,不同的儀式需要採用不同的植物。我前幾次上高原的時候,當高原反應襲來時,彝族朋友會摘一片樹葉夾在我耳朵上,說:山神會庇護你。當然,在他們的傳統文化裡,也並非有具體的某個山神,所謂的“神”只是他們的祖先吧。

按照傳統的彜族人宇宙觀,在家舉行喪禮以悼念亡者是至關重要的親屬責任。但是從90年代開始,由於涼山經濟條件的匱乏,大量彞人外出打工,而在都市中死亡的流動彜族青年,都是在公立殯儀館火化後,再由親友將骨灰帶回故土。講兩個啼笑皆非的故事,凸顯出如果要想在當今社會中,彜族人要遵循傳統處理死者的方式,是多麽令人尷尬和難過,同時又多麽荒謬。一則是發生在2004年的事:由於公立殯儀館火化費用高達2000元,彼時涼山某個縣當時人均年收入僅約730元。當一個青年死後,他的朋友就在西安郊區,買了20斤四季豆稈澆上汽油,準備將友人就地火化。結果燒到一半,武警來了,說他們殺人滅屍,被抓去派出所。另一則:一個涼山普雄鎮的年輕人客死他鄉,親友把遺體用幾床大被子綁起來,借由汽車火車一路輾轉回鄉。當他們終於坐上返鄉的汽車,把“他”放在車頂行李架上後,大家累得睡過去,沒想到這個行李包被下車的小偷偷走了,慌亂的親友最後沿途在路旁溝渠找回遺體,偷錯東西的小偷顯然也是被嚇壞了慌亂將贓物遺棄於此。

畢摩的世襲制在現代社會裡讓其顯得更有意思,傳給兒子,如果沒有兒子,就傳給同一個家支的男孩,他們都是從小開始研讀經文。以前用手抄的書本,現在很多年輕畢摩把經文保存在手機裡,做儀式時看手機就好。彝族人對畢摩的聽令比政府部門的規章制度更有效,比如哪片山林不能隨意砍伐,恐怕政府頒布一個禁令,由於受文化教育有限,經濟所迫,有人也會偷偷砍樹,但如果讓畢摩在那裡打一個標記,哪怕受教育程度再低的彞人也是看得懂的,輕易不敢逾越。

這一篇先講這些,我的彝族朋友曾經給我讀了一首當地民謠,當我懷著這首歌謠所描繪的景色走到涼山的高原之上時,我才發現,所言非虛啊:

羊兒在山下吃草,山下的事情它全知道;羊兒在山上吃草,山上的事情它全知道;羊兒在山間吃草,霧裡的事情它全知道。

圖中有高山杜鵑,有羊,也有霧。彞族人稱杜鵑為索瑪。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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