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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也许是最幸运的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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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6年5月25日

很多人都说80后是非常惨的。网上有很多说法,大家也很容易搜到。有比较突出的就是说80后是独生子女,所以一对夫妻要照顾4个老人,可能还要生两个小孩。等等。这些说法咋一看都有理有据。但是出生在旧社会的人不苦吗,出生在文革的人不苦吗,等等。所以80后要说苦,只能说还不够苦。我为什么要说,80后也许是最幸运的一批人呢?我只想从我自身的经历来谈。

我87年出生在中国西南的一个小乡村。我妈在家里的床上生下的我,这是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所未曾变过的场景。为我接生的是乡里最好的唐医生,看我生下来不哭,倒过来打屁股,我哇的一下就哭了起来。印象中的唐医生文质彬彬,和所谓的赤脚医生的形象不同。他中医西医都会,但医术并称不上高明。有一次我得了荨麻疹,他看不出是什么病,老说是过敏。开了好几次药都没用,后来还是去县医院看,打了一针就好了。

那个时候的农村还很不发达。电是有的,但是经常停电,或者电压不稳。家里用电的东西就是电灯,收录机,还有一个当时贵到两百块的落地电风扇是我出生后置办的。电视是更后来才买的红光牌17吋黑白电视机,可能是在5,6岁的时候。除此之外,乡村在几千年来并没有大的改变。乡村的景色也就是小桥流水,瓜果蔬菜。乡里有一条公路,但是没有铺过路面,一到下雨就是一片沼泽。平时也没有车走,除了公社到县城那一段路还会客车货车颠簸而过,离我们远的很。

那个时候我们内地还没什么到沿海打工的苗头,家家户户都辛勤地在土地上劳作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里之间关系大都质朴融洽,但哪两家不和的情况也时有发生。生活不算苦,能吃饱饭,偶尔赶集能买点肉吃,但吃肉还是很少。农闲了男人们喝酒,炒花生米就算是好下酒菜,没有的生花生米也可以。所以那个时候特别盼望过年。过年了,又不用上学,还要杀猪,吃肉,还有一些一年到头才吃到的糖果,有一种橙糖就很不错。过年还要放鞭炮,走亲戚,对小孩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说到这里,还是一个乡土怀旧文章的样子。但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理解到那样的乡土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我出生并成长在那样的环境中,我的世界其实就是一个农耕文明的世界。知不知道有现代文明?知道,但是很远,那是外面的世界,很模糊,对生活的影响很小。当时的景物就是古代的景物,当时的人物就是古代的人物。确切的说,根本没有古代的概念,我们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那个世界,没有变过。所以当我读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不会想到一个古代的农夫在那里种地。因为这个场景是熟悉的,这就是我生活的场景,我只会想到一个大爷在我家后面的土里锄地。如果千百年来,农夫们都是这样耕种,那又有什么古代和现代之分呢?在农耕文明里,一切都是周而复始,一切都是亘古不变的。当读到“拔苗助长”,我会想到一个有经验的伯伯在给我讲述耕种的常识。当读到“闻鸡起舞”,我会想到家里的大公鸡早早的开始叫,吵醒我的好梦。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正好我家门前两颗大梧桐树,完全就是身临其境。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时候的农村很少有伞的,当然有伞也没什么用,打着伞没法干农活。所以就是穿蓑衣,戴竹斗篷,就是笠,穿着在雨中有一种侠客之气。

晴朗的夏夜,蝉鸣阵阵,繁星点点。星空对于我们来说是神秘而亲切的。我们会看到斗转星移,准确地指示了四季的循环。天上的星星都是神仙。如果谁家的小孩特别聪明,就说是文曲星下凡。骂人的时候会说人扫帚星在世。最亮的星是太白金星:李白他老人家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银河真的是一条乳白的丝带横亘天穹。我会想像天河上船来船往,像清明上河图一般。天河两边那么多星星,到底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七月初七的时候,鹊桥会让他们相会一次。农耕文明的世界是一个泛灵论的世界。

景物在古代和现代是有非常大的不同的,现代的高楼大厦,各种基础设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在我的童年还有幸保留。除了景物,人和事在当时也没有巨大的改变。“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当时的家祭是非常普遍的。如果有什么喜事,告诉一下祖先,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 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 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这和我们过年过节的喜庆场面如出一辙。所以当我在接触到古典诗词和文学的时候,我会觉得这就是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事。也许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但我并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参与者。我看他们是没有距离的。当他们口中说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时候,我心里升起的是同样的自豪感,而不会想到什么封建社会士大夫的阶级局限性。我和他们生活在同样的环境,有共同的喜怒哀乐,遵守共同的道德规范。一句话,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后来我到了美国,有一天坐朋友的车出游。那是在晚上,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一个小车在黑暗中平稳的向前行驶,收音机里播放着墨西哥音乐,发出蓝色的现代感的荧光。我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好像我穿越了5000年的时空,有5000年的历史在我眼前一一掠过,然后到了现代,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那一刻,也许是迷惘,也许是惊讶,是奇异,是美妙,是欣喜,是惆怅,是失落,是痛心疾首,是热泪盈眶,也许是人类所再也不能体会到的某种情感。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后来的农村就衰败了。很多人都到了城里,土地很多荒芜。公路也都铺好了水泥路面,房子也从木头变成了混凝土。我也跟着到了城里,在县里念初中,去市里念高中,去首都念大学,然后又出国学习工作,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以至于到如今,我成了一个唯物主义/自由主义者。我更长于现代文明的理性和思辨,而疏于农耕文明的感性和自足。

为什么我说80后是最幸运的呢?因为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同时体验了两种文明。人类也许可以获得很多知识,可以认识不同的文明,但拥有了理性的思维再去亲身体验一种感性的文明则是不可能的。因为要体验它,你必须是它的一份子。你不能先有了其他的观念然后再去接受它的观念。你必须从一开始就只有那一种观念,而且你根本不可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它。这就是为什么我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到我的童年世界是如此的奇异,因为我已经离它足够远。

5000年的农耕文明已经结束,而500年的现代文明正是它最发达的时候。我想,再也不会有比我们更幸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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