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兴戏剧表演里,他发现了都市人的微妙特质|接力访问069 汤包
文|楊櫻
汤包是个演员。他刚刚在上海文化广场结束一个演出,《一个人的微笑》,一个比利时先锋话剧团推出的沉浸式话剧,汤包是其中一个角色。跟他聊天是因为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也是演员,不过表演是即兴的。他与朋友们创办了“还原剧团”,做“一人一故事”,由此认识了推荐他来接力的甘道夫。
聊天之前查了“一人一故事”,是一种表演模式,从美国发展到全球。这个我们稍晚再说。
汤包,上海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系,不是艺术生,没参加过戏剧社团,人生 24 岁之前与表演毫无关系,“你要知道一个学校如果有一个表演系的话,它就不太有可能有个业余的戏剧社这样的东西了。”
汤包走上演员之路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与同学看话剧,女一号台湾人,学新闻的。汤包想,噢,原来学新闻也可以演戏。回去借着一点酒劲,坐在地板上与室友聊天,抱着靠枕打了一个滚儿,说,我也可以当演员。
当时大家仿佛就一直等着他这句话,既没表现出不屑或者打击,也没有很激动,只是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说,那你去演吧!这个反应很是出乎汤包的意料,让他想了一下自己到底在大家眼里是怎样一个人设,不过也没多想,然后就决定去学表演。
学表演之前先辞职。他那时候在北京一个叫 enjoy 的 app 做运营,“一个高端一点的大众点评”,他入职的时候公司 10 个人,号称要用媒体的思维做生活方式推荐。很快赶上互联网的创业风口,a、b、c、d、d+ 地融起资来,公司膨胀到三四百人的时候,汤包从一个讲故事的人变成了一个文案。
他每天负责想一些推广语。活派下来,最多用半个小时想好,然后无所事事,为了避免让老板觉得自己工作量不饱和,接下来一天的时间主要是再想一些没用的方案,然后打乱顺序,一起交上去。每次大家开会选中的都是他最先想到的那一条。听起来有点搞笑,但工作可不就是这样?
有了台湾女一号的刺激,他就回了上海,准备去演戏。上海的好处是不用租房,“坏处”是重回父母的势力范围,不过好在他要去学表演,父母不擅长这个领域。
汤包的妈妈是大学教授,材料科学家,为人又热情又长袖善舞,“一个像太阳一样的女人”。以至于汤包考大学的时候只想找一个“没有妈妈认识的人的地方”,经过一番排查,中国传媒大学不在他妈妈的人脉覆盖之内,于是果断学了文科。
去北京还有一个原因。当年他读那个重点高中,同学有很强的精英意识。比如说,他们课外自己写程序做了一个 BBS,取了个名字就叫 elite。汤包觉得自己不太一样,也说清楚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反正想跳出这个追求 elite 的圈子。
回到上海,外行人汤包去看“今夜百乐门”,开始从综艺里学表演,知道了“飞来即兴”,了解到有一种叫“即兴戏剧”的东西。报名学习,认识了同学中的“铁头”。铁头是个女生,当时是幼儿园老师,学表演的同时还在学巴西柔术,最后专职做了柔术教练。他们一起学,ABCD 若干级别,一个级别 6 节课,每节课就两个半小时,级别虽然越来越高,但汤包和铁头觉得不满足,计划再去学更多的。
即兴戏剧大部分都短,所以偏喜剧,大多以笑为目的,要“炸”。“比如地上扔好多纸条,演员先撤走,然后跟观众要建议,观众说一些台词和一些动作。都是很无厘头的东西,这些建议写到纸条上,演员回来,开始建立角色演剧情,演到一半的时候,随机抄起几个纸条就念,自然而然就会有一些观众喜欢的效果。”
他后来尝试做中篇即兴、长篇即兴,这就不是随时随地都准备让你笑了,更强调感动的部分、幽默的部分,角色更有深度,可能要演到 20 分钟以上。
后来汤包和铁头又认识了 IT 公司的大黄,程序员,老板喜欢“一人一故事”,遂得以接触到这个模式。现在大黄在大理,做一个“玩儿的剧场”:一个院子,院子里面搭玻璃房子,跟另一个人在那里带小孩一起做木偶表演。大黄也做过幼儿教师。
他们一起成立了“还原剧团”,以“一人一故事”的方式进行表演——现在可以说这是什么了——是一种无剧本的即兴表演形式,“观众在剧场中分享个人经验及感受,演员在聆听后以形体、声音或话剧形式实时呈现,作为礼物回馈观众”。
汤包是个演员,所以说说话就会换一个人。说话、神态、腔调都切换一下,不用提醒,我们就知道这是表演的部分了。
没见汤包之前,我以为“一人一故事”是这样的场景:一群人,报名参加一个活动,到某个空间,团团围住,坐好,每个人讲自己不为人知的故事、感受或者情绪(通常都是内心深处的、隐秘的、需要“被看见的”),领航员(该模式的角色之一)总结并概括,讲给演员听,演员在现场把它表演出来。
汤包一说到“一人一故事”,刻板印象就被打破了。比如说到大黄的老板,一个 IT 外包公司的创业者、成功人士,提议在公司团队内部“一人一故事”,然后这事就真的发展了起来……
这听起来很像团建。我以为的“故事”,肯定是和私人情绪有关,看起来并非如此。在一个职场社群里,我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情绪内心想法暴露给发工资的那个人?表现那么积极,难道不是在迎合老板的爱好?或者做个合群的人?
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过于倚重“一人一故事”的心理以及疗愈的功能了——毕竟它的创始人之一是心理学家。汤包澄清了这一点。“它可以在熟人之间,可以任意地方,还可以任意时候,比如……”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当时我们在娄山关地铁站口那个有两层楼的 Manner,就当天下午而言,可能是全上海最吵的一个 Manner,罕见地有好几拨嗓门和心态都很放松的阿姨同时开心地聊天。汤包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我现在可以吆喝一声,然后就开始即兴。”
某种意义上这才应该是即兴演出的形态。关于“一人一故事”的官方解释中也影射了这一点——“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演员’并以这种剧场形式去服务社区”。汤包说澳门有个剧团,就很典型,与社区走得很近。比如说澳门之前有一段时间来了台风,好多绿植倒了,社区要重建小花园,就做了一个计划——在小区里面做露天的演出,邀请居民们来讲他们和这些植物之间的关系。一部分记录下来做成社区杂志,另一部分就是即兴表演。
汤包觉得“还原剧团”不太社区,更像游牧部落。“首先我们只有自己的排练厅,没有长期合作的演出的地方,有点像以前那种大篷车,可以去各种地方。”
他提到会和各种机构空间合作。我问是不是像一种服务提供商,“甲方乙方”这种感觉?汤包不喜欢这个概念——可能跟他曾经从事的职业有点关系——他说他们更平等,有的时候是个展览,展览有一个演出的延伸安排,两方共同分担票房,更像是一种合作。
“我们最小的地方,在愚园路上有一个 9 平方米的空间,就是路边的一个玻璃房子,叫‘故事商店’,很久之前它们搞过一个‘一日店主’的活动,所有组织或者人都可以去认领,我们也领了一天,就在里面做演出。大家在外面排队,一个人进来,然后跟我们交流,我们演出来,演完了说再见,下一个人进来。我们当时就 4 个人,我和铁头,还有一个乐师,一个领航员。不要钱,做实验的感觉。”
他说:“我们平时也服务自己,比如聚会的时候,可能我们讲到一个什么事儿,然后有人说我觉得有个重点来了,然后就开始演一演,我们在旁边听,听完之后就演,这样子。”
居然可以这样。
汤包觉得“还原剧团”最大的目的是专业表演。汤包说:“我们是服务我自己,我是最大受益者,我听了你的故事,我来表演,这是为了我自己。是我想听一下这个故事。”
故事肯定是无法预计到的,所以汤包遇到了一点苦恼。
“我们的观众太都市了。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话题。第一个,我的恋爱成长史——这几个字一个字不能少——恋爱一定带着成长,恋爱的最终目的是成长;第二个,我的工作,尤其是我讨厌我的老板;第三个,我和我爸妈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第四个,我的小时候。没了,演来演去就这几种。”
汤包感觉到这些东西成就了大家的气质——他说的“大家”,可能是都市,也可能是上海,虽然听起来好像不是太高级,但它可能真的构成了上海这一代年轻人。
“还有一个,也挺多的,就是我的留学生涯之类,”汤包补充,“他们会突然讲很多美国的故事、欧洲的故事、日本的故事,很窘迫的又很好笑的留学生活之类。一开始我觉得挺好的,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开始反思。”
汤包说的反思是从他的专业性上,比如说恋爱成长史,一个人提到,另一个人也会想到类似的经历,就此蔓延开来,不受控制。遇到次数多了,就会怀疑其中的意义。为了多少消解一点这种情况,他们开始公开排练。“还原剧团”没有租固定的演出场地,而是租下一个排练厅,定期召集大家来,收取一些费用。这成了它的特征之一。
现在“还原剧团”有两个微信群,一个 500 人,满了,另一个 200 多人。每周 20 个公开名额,事先定一些大方向的选题,大家报名参加。“比如最近有一个选题是‘人人都是少数派’,每个人都要讲一个自己的边缘体验;再比如铁头熟悉巴西柔术,她又组织了一次‘抵抗之力’,所有人过来,学几招巴西柔术,如何面对性骚扰。”
“还是(会有)很都市的那些话题,前一段有本书《毫无意义的工作》,这也是一个主题,但是大家来了之后,我并没有让大家吐槽,我让大家用一个动词来总结一下自己工作的技能到底是什么,然后让大家选择,再去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比如一个老师,他可能会写‘陪伴’,然后二十个人里有十二三个对这个技能有兴趣。最后答案揭晓的时候,老师可能通过别人的说法对自己的工作有新的认识。”
现在每周四的排练,汤包总结起来就是这样:第一要设置议程,不是上来就让参与者讲故事,第二要让大家彼此之间产生“连接”,第三,要玩一玩,然后再坐下来。这时候讲故事就不会过于引导了,“不是说不能谈工作,只是说当你说到工作的时候,不会上来就是‘厌恶’、‘能不工作就不工作’……这些。”
做得多了,汤包发现人类的心灵不止是相通,简直都是同一个模式和路径下来,有很多共性。他说最有意思的一种是,我们的都市人在讲自己的那四个问题之外,往往都会跑出来一个岁数稍微大一点的男人举手,说的话都差不多,“前面大家讲了好几个悲伤的故事,我来讲一个快乐一点的吧……”我们一起哈哈大笑,都很能脑补那个场面。
“你知道男人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气氛活跃一点,大家开心一点,我得喜剧一点。表现得特别为我们着想,特别有责任感。然后他讲的那个故事吧,通常来说又不是很好笑……”汤包说:“anyway,这都是好的。”
“我觉得可能是形成了一种体面的感觉,”汤包说:“就是在观众这个群体当中形成一种体面的连接,不是为了修饰或者暗地里塑造自己的形象,他实际就是好心,他为了能够让整个场域显得好像更 peace and love 一点,我们要共同要维系这个场域的美妙,有一瞬间他其实是有勇气的,但这个勇气有的时候到了一定的阶段,就让人感觉上海人的观众意识还是蛮强的。”
这些挺让人玩味的事还会存续下去,反正现在参与者人越来越多,名额释出的时候,十分钟、二十分钟就报完了,要是当时汤包在吃饭,根本来不及一边吃一边看手机。为何如此受欢迎,汤包还没弄清楚原因。
“还原剧团”不是一个想着盈利的机构,看起来它更像是一个合作组织,大家一起在排练场玩,找到合作的公司和人,就一起做一场,如果有钱,大家一视同仁,演员、乐师、领航员,参与的摄影师或者其它什么人把钱分掉,只要能把排练场的成本负担下来就不用想其他事了。
不过,汤包考了一个经纪人的证,“万一以后你自己想做演出的话,就要有个公司,每个公司要有三张经纪人证,并且大家还要在这公司里交社保,这样才可以申报演出,我们的小目标是用两三年时间我们凑齐这个证。”挺未雨绸缪。
汤包觉得眼下演出的问题和样本还不够多。与更多的机构合作是个好办法,比如展览、比如公司的一些活动;更多的人,比如老年人,汤头发现原本二三十岁的观众,现在年龄在增加,他们不反感有更多年龄段的人参与进来,还比如亲子系列——想到他们这个剧团三个核心人物里有两个幼儿教师出身的人,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意外;当然,还有更多的城市,现在上海过于单一过于都市化还不是一个大问题,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让话题变得更丰富,但他们也开始想在更多的地方去做即兴演出,所以他们会出现在北京的一次“很亚”的青年聚会上,出现在无锡的一场户外婚礼上,还出现在大理。
未来,汤包还是想继续做个自由演员,不过他希望可以往编创那个方向走,虽然导演、编剧、演员在他看来实际上都是一体的。他还想尝试一下“镜框式舞台”,就是传统戏剧,但因为他的本职是不断接沉浸式戏剧,这就成了一件很难突破的事情。
汤包看起来是个很认真的人,咖啡厅里说说话,提到的每个场景都很投入地演起来。他喜欢在说起每件事的时候,把因果都交代得更清楚一些。
比如他说:
“有一次我突然在群里面发疯……我就是要编造一个谣言,这个谣言就是所有你们九〇后,你们给自己起的第一个网名就寓意了你们的人生走向。然后我问大家的第一个网名都是什么。”
“铁头说她的第一个网名是泪眼婆娑。初代火星文的(我转换了下,大概是‘汨眼嘙娑’)……结果那几天她正好失恋,每天动不动就大哭,就觉得很真。”
“我们的乐师,正职是大学里的心理分析师,成天听学校里心理出问题的孩子讲要自杀之类的事,但特别乐观,成天微笑着听这些事,他说他第一个网名叫 Lucky。”汤包一边眯缝眼睛演着笑眯眯的乐师的样子。乐师也应验了汤包的“预测”。汤包大开心。
汤包可以把这样的话题一直讲下去,始终很雀跃,难怪同学聚会大家都觉得他的状态好得远高于在座平均水准。说不定哪天,碰巧在他的观众里就有了一个讲第一个网名的即兴表演。是不是真的预示了未来的什么可能性其实也并不重要。他说他的第一个网名叫“梦里花落知多少”,谁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就发现了与他生活或者生命的某种关联。
Q:你最近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A:我们的生活因为太有意思,所以没有办法让我觉得额外有意思……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和这个有关联吗?
Q:你最近想解决什么问题?
A:我希望大家意识到,其实你不只是来做观众的,你自己也可以去做“一人一故事”这件事,去听你想听的故事,然后用这个方式来做回应就好了。它能带来一个很长远的效应,让大家意识到其他人的生活、戏剧和你是有关系的,也许大家会对戏剧更感兴趣。
Q:你想找什么人来接力?
A:我最近认识的台湾男生 Lucan,他一直都在做和老人有关的事情,给老人讲脱口秀、教老人做杂志书。
文内图片来自“还原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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