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除夕夜逃离湖北

Ei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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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22日凌晨回到家乡湖北省广水市的。

北京回家的票难买,抢了很久才候补到一张天津到武汉的票,21日出发的时候,武汉市以外的地方陆续发现病例,英国科学家预计武汉有1700人感染,我害怕武汉不安全,在高铁上临时决定从信阳东站下车。

我们家已经三年没回家过年了,爸妈今年执意要回乡下爷爷奶奶家过年,1月13号已经到家了。我到家时已经22日零点了,爸妈爷爷奶奶还等着我没睡,下了鸡肉面等着我。

因为疫情发生在武汉,我一直比较警觉,回去的时候带了25个KN95口罩,其实我在北京还另外买了100个医用外科口罩,出发的时候觉得没有那么严重,又拿不下,就只带了25个KN95。

我21日晚上八点多到了信阳东站,拼车等了很久将近10点才出发,我等的间隙看到钟南山在央视确认可以人传人,但是一路上下来,只有我戴着口罩,高铁上戴口罩的人不到20%。

信阳市区有零星的人戴着口罩,跟我同车的人是广水市在信阳的建筑工人,我跟他们说了疫情的事,他们完全没听说。

爸妈因为我一直在电话里说,他们知道一点,但是叫他们去买口罩,他们还是没买。

22日白天,爷爷非要去镇上的集市买一些年货,我拦不住,只能强制他把口罩戴上,特地叮嘱让他去药店买点医用口罩回来,但是他没找到,因为药店根本不会进医用口罩。在这种小镇上,平时很少会有人用口罩,是更别说医用口罩了,所以基本不会有存货。

22日下午,公布的病例越来越多,我爸妈非要拉着我去村里转转,毕竟他们几年没有回去,想跟村里人聊聊天,甚至想找人打麻将,我一直劝,劝不动,他们不愿意戴口罩,也不准我戴,说村里没有从武汉回来的人,不要紧。

我跟村里人说疫情的事,大家只知道武汉有,完全不相信我说的有那么严重,还说非典(SARS)都没传到我们这,不要瞎说,再说要是真那么严重,电视肯定要说的,然而电视上确实是一片祥和。转了大概一个小时,我就拉爸妈回来了,晚上又劝了半天,他们答应不再出门了。

我们聊天的时候,随州市政府发了提示短信,说的还是“可防可控”,湖北卫视在办晚会,一点疫情的消息都没有,习惯看电视听政府指示的他们,又说我小题大做。奶奶这个时候还在说,“我年纪这么大,死也可以死”。她真的不怕死么,只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已。

乡下睡得早,我晚上八点多就睡了,23日凌晨2点左右睡醒了,就玩手机看一些外媒的报道,过了半个小时,新闻弹窗一个接一个,武汉决定“封城”了,而且湖北的确诊病例一直停留在444没有更新,按照我曾经接触政府的经验,我知道应该非常严重了,焦虑地一晚上没睡着。

23日下午,黄石和鄂州传来封城消息,我从朋友那看到一份随州市的文件显示全市有27例疑似病例,广水有三例。晚上又看到一份文件,广水市另一个镇上12月初就有人死了,症状跟武汉肺炎一样。

晚上,湖北省防控指挥部发来短信提示,“勤洗手、戴口罩、少聚会、多通风、忌野味、吃熟食、遵医嘱、莫恐慌。请大家增强自我防护,维护社会正常秩序,共同度过健康平安的春节。”

我爸妈开始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但是说走亲还是要去。我同时得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我隔壁的叔叔家,要给孩子办百日宴,就在大年初六。他们家坐不下,会把客人安排在我们家,这在农村地区很常见。

趁着过年大家都在家,会办各种喜事酒席,结婚、百日宴很多,亲戚朋友也容易聚齐,但这种情况下聚会,很容易导致一感染就是一群人,农村人礼情大,就算知道有疫情,也肯定回去捧场,何况他们还不知道有那么严重,唯一能阻止的就是政府下令不准办宴席,然而湖北并没有像河南那样通知。

另一个爆炸性的危险在初一,村里拜年是每家都要去的,还要跑到隔壁的几个村拜年,通常早上7点起床,一直到中午才结束。县城里就算在小区住着,左邻右舍甚至整栋楼都认识,也会挨家挨户拜年。就算我们不去给别人拜年,别人也会来我家拜年,以我爸妈这辈的思想是绝对不可能拒绝别人的拜年。

从初二到正月十五,基本就是去亲戚家拜年了,所有亲戚一家挨着一家去,他们会一起吃饭,一起打麻将,一起围着火盆聊天,一旦有一人携带病毒就是一大群人感染。

很不巧的是,广水市离武汉近,还在武汉“1+8”城市圈内,几乎每个村都有在武汉打工的人,他们大多在1月中旬回到市县村镇,而武汉市20日才正式对外公布,在武汉工作的人早已把病毒带回家。

24日一早醒来,湖北省多个地市宣布“封城”,13个市只剩恩施、宜昌和随州没封,我直觉要封省了。立马给广水市“武汉肺炎”的定点医院打电话问情况,二医院的人告诉我,医院已经接到很多疑似病例了,但是整个随州市都没有测试剂,无法确诊,什么时候能到也不知道。

疑似病例只能拍片“确认”,症状跟“武汉肺炎”一样,但是无法确诊也就不能隔离,只能让疑似病例回家隔离。一医院是市里最好的医院,发热的病人已经接待不了,都是疑似病例,而且县城里的医生连防护服都没有,带着口罩给人看病,他们自己也怕,但是没有人关注武汉周边的情况,武汉的医院可以在微博求救,他们可能都没有意识去网上求救,苦苦等待上峰的安排,而现在所有目光物资都集中在武汉,周边地市无暇看顾。

打完电话我有点绝望了,在广水市感染的话,医疗物资都无法保证,基本就是看天命了。一想到这,逃生的念头就出来了,我们家所有人都没有武汉接触史,爸妈回来十天左右,没有出现任何类似症状,我判断我们应该是健康的,逃出去在路上不会祸害别人。

跟爸妈商量后,他们一致决定让我赶紧走,他们还在犹豫。我妹夫一家人要开车去深圳,我跟妹妹都想爸妈跟着她一起去深圳,他们还是不愿意去,但是催着我赶紧走,因为今天是除夕,下午就找不到车送去火车站了。

劝了半天他们假装答应去深圳,我赶紧收拾东西坐车到县城。县城里路边还有很多商贩在卖水果、年货,有零星的人带口罩,但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棉口罩,根本不起作用,更多人是没有带口罩的。

我在车上看到有人在往路边的电线杆上贴防止疫情的公告。县城里公交司机戴着口罩,但是他说应该没那么严重,要不是公司要求,他不想戴的。公交上的乘客,只有我一人戴着口罩。

我到汽车站门口,还有黑车司机可以送到信阳东站,路上黑车司机说,现在很多武汉人在往外面跑,即使封城了可以走小路绕出来,到广水500块一个人。他没有戴口罩,我把我带的备用口罩给他,他说没啥,要真那么严重政府会发通知的,我下车的时候还是仍给他了。

到信阳东站后,我听另一个在广水的记者说,大概在11点左右,广水到信阳的路已经封了,从图片来看应该是村民自发用砖石把路封了,正是我刚刚走过的那条路。

坐上从宜昌发车的高铁,车厢是全满的,让我很意外,毕竟除夕夜还有这么多人去北京,车厢里碰到好几个跟我一样逃离的宜昌人,好在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有的人还是双层。

高铁上我一直在劝爸妈跟妹妹一起走,但是他们不愿意,随州封城的消息很快来了,到24点道路全封,很多人还蒙在鼓里,湖北省已经封省了。我打电话催妹妹一家和爸妈赶紧走,他们还想守完岁(过了24点)再走,把封城消息转给她,她们一家在23点开上即将封闭的高速。

爸妈始终不愿意走,家里只有20个口罩,要供四个人用,我担心那个宴席会如期举行,我担心走亲戚会照旧,我担心医疗资源那么差,一旦感染就是等死,我后悔我逃了,如果他们感染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我到了北京,出站时每个人都要测体温才能放行,我住的小区附近有两例确诊,人人自危。我知道自己需要在家隔离14天,才能出门。

晚上视频的时候,爸妈爷爷奶奶在看春晚,他们说村里喇叭通知不准拜年、不准办宴席,我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政府终于通知到位了。我又一次告诫他们千万不能出门,希望他们能遵守。

网购的口罩和消毒液,因为封省送不到村里,市里医院没有资源,药店没有存货,防护为零的父母留守在村里,就像一座孤岛。

我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候。

                                                                                                                                           (写于2020年1月24日)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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