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的每一天（五）

出國之後第一年回國，全家人一起去機場接我，阿姨開車，媽媽坐在後座。我一向是不怎麼會想家的人，從18歲開始，原本可以選擇有家人的大城市讀書，但是一意孤行的去了個自己能去的最遠最陌生的地方。後面出國，家人一起去北京送我，我走的時候頭也沒回。這麼多年之後聽家人說，他覺得我當時出國意願已經強烈到沒有人能阻擋，他知道我一定會走的。所以出國後的第一年回國，自以為會冷靜的不行，可是在機場到達區，看見家人的車遠遠的停在那裡，我把行李一扔就衝向媽媽。聽她後面說，後面有幾個外國人，看見我這樣子，拿相機拍了好幾張。我想，他們一定是能感受到我打心裡的，我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無法控制的雀躍。

後面每次回國，我固執的一個人來來往往，也拒絕家裡人來接我，因為覺得往返機場實在有點浪費時間。轉機的時候從來是一個人，在多哈，在法蘭克福，在巴黎，在阿姆斯特丹，在巴塞羅那。機艙的燈亮起來，空乘提醒我們把小桌板收起把窗戶擋板拉開，我整個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無論前一秒是昏昏入睡還是百無聊賴，我都會拿出我的小包，換好手機卡，收好隨身物品，用帶在身上的濕巾洗臉，簡單的塗個口紅，看早就查好的、看了無數次的下一個航班的信息，一邊體驗飛機在最後一個小時因為切換航線機身明顯的陡峭和下沈，我就知道，該「戰鬥」了。

我享受這種能照顧自己的感覺，後來我從她身上明白了這是一種「活著」的感覺。她在生病的時候，只要有能力都會堅持自己做飯，下樓散步，洗衣服晾衣服。我看著她這樣把她的時間切碎，分給我，分給她自己，分給這個家，分給很多朋友們。她學寫字，學畫畫，只有這些時間是她的。

我把兩張照片帶在身上，一張是我特別小的時候她摟著我拍的，另一張是她和同事去開會，穿的很漂亮，一副事業有成的女性的樣子。她的朋友還給我發了她去旅遊拍的照片，笑的特別燦爛。我在想，她最喜歡自己哪個模樣呢？她最懷念的是什麼？對於這些問題，我感到有點慚愧。她把大多數的時間和精力給了我，在我高中的時候，我們經常爆發很劇烈的爭吵，我覺得我壓力大，她不能理解，其實我也從沒瞭解她。她在那個時間里，除了照顧我和這個家庭，還在考成人高考，考證考職稱。作為女性，她不光有我和家庭，她還應該有其他的私人生活，這麼多年，她在生病之前跟我說過一小部分，大部分應該是默默的拒絕掉了。尤其生病之後，她跟我說過，這已經是奢望，也就不想了。在家裡翻出來她買的一些男士用品，看著心裡有點酸酸的，留下來和扔掉都讓我難過。我奪走了她大部分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應有的生活。為了我放棄了這麼多，值得嗎？把我生下來，把我養大，送我遠走高飛，在生命里有這麼一個經常把她氣跳腳的女兒，她在哪些方面會覺得開心呢？我得不到她的答案了，在接下來人生裡，這是我要回答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