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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自己和自救,有时是一回事——致被强迫卖淫的和反抗特训学校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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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少数派顿悟No. 25&做自己,从入门到精通No.3:感谢仍然在中国进行新闻写作的记者们,感谢仍然在中国发布新闻调查的网络平台,你们是时代的抵门人——抵住紧急逃生门,为里面的人争取生存机会的人。每一个仍然在中国努力生活的人都是这样的抵门人,而那些还在关心其他弱势群体的人,值得最高的敬意。

这篇文章是对两篇深度新闻报道的思索,它们分别是《从家中偷走一个11岁女孩》(“正面连接”公共号,作者:洪蔚琳,发布时间:2024年8月12日)和《逃离特训学校后,少年们开始“复仇”》(“极昼工作室“公共号,作者:魏芙蓉,李小芳,编辑:王珊瑚,发布时间:2024年9月6日)。

感谢仍然在中国进行新闻写作的记者们,感谢仍然在中国发布新闻调查的网络平台,你们是时代的抵门人——抵住紧急逃生门,为里面的人争取生存机会的人。每一个仍然在中国努力生活的人都是这样的抵门人,而那些还在关心其他弱势群体的人,值得最高的敬意。

这两篇报道都超过万字,内容非常沉重,但值得一读。如果确实没有现实或心理条件完整读一遍,可以看看我这里的总结:

第一篇报道的主角是一个四年级时因无法学会拼音、识字而被学校劝退,从此辍学在家的15岁中国郑州女孩陈玥。“2021年2月,陈玥11岁,一个13岁女孩把她介绍给一名17岁男子,陈玥被性侵。一个月后,又有一个12岁女孩把她介绍给一名31岁男子,陈玥再次被性侵。半年后,陈玥遭遇的侵害升级为强迫卖淫。两年后,13岁时,陈玥两度进入卖淫团伙,并涉嫌多次暴力侵害他人。”

记者确认了,她“接触的至少5个未成年女孩和陈玥的轨迹完全相同——从互联网社交平台接触到圈子,进入圈子后,在同一时期经历被打、被性侵,再之后被骗入卖淫团伙,最后参与施暴。”报道的最后,女孩的母亲对记者说,“孩子现在需要学校接收和心理支持”,而此前作为施暴者家长接受另一媒体采访时,这位母亲还说过,“我没办法了,反而是更希望警方能拘留她,哪怕把她送进少管所。”

第二篇报道的主角是四个对抗封闭式特训学校的年轻人。他们属于一个初高中生、大学生年纪的行动群体:有的被父母怀着戒网瘾、改变性取向、纠正忤逆不孝行为等目的送进此类机构,遭受过监禁、虐待;也有的单纯出于义愤无法接受这种做法。总之,他们通过网络群组建立联系,达成了一致的目标:收集此类机构“对青少年进行严重体罚、人格侮辱的证据,曝光他们的所作所为“。更高的目标还有营救受害者,关闭加害机构,让加害者接受法律制裁等。

这些年轻人并非没有得到诸如有良知的机构心理老师、社工、记者、律师等少数成年专业人士的帮助,但总体来说没有任何制度救济渠道:一位19岁的跨性别者“在湖南一所行为矫正特训学校,遭遇了严重殴打”,ta的朋友“报过警,拿到了立案通知书,也和志愿者一块找过社区、妇联,打过市政府热线电话,但都没能救出朋友。”

报道最后,故事的主角小队“取得证据后制作成视频发在网上,指出学校存在的暴力体罚情况。没几天,特训学校发布律师声明,称视频内容不实,且影响到了机构的经营,将保留追究发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律师尚满庆为秦麦(小队领队,24岁大三女生)提供了法律援助,根据秦麦当前的掌握的证据情况,他认为学校已经涉嫌犯罪,接下来他们将整理相关材料报案。”

不知道读过上述报道或简介的人是否也意识到了,这两篇报道存在内在联系。故事的发生地都在郑州,故事的主角都是青少年,都有不称职的父母:一边的父母完全放任孩子,连学校也可以不去;另一边的父母完全控制孩子,连打人的“学校”也可以去。

然而真正可怕的是,可以想象假如放任那一边的父母决定管教,很可能也会把孩子送进特训学校;假如控制那一边的父母决定放手,很可能孩子除了并不适应的学校也无处可去。因为这些父母的认知、周围的环境决定了他们只具备“一管就死,一放就乱”的养育手段,只能在两杯毒酒里面选这一杯或那一杯。

这并不完全是这些父母的错,一切好像都错了。

有句关于养育的非洲谚语在英语世界很有名: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举全村之力)。村子会建立相对固定的养育标准无可厚非,但自然也会遇到一拨拨难以“标准化”的孩子,并为他们另寻出路。把孩子变成商品和打手的黑社会,以及把孩子变成货物和奴隶的集中营,本来都不应该是一个正常的村子/社会为他们提供的出路。

在一个正常社会,哪怕再贫穷再落后,为了养育孩子,全村的大人至少可以做到事前阻止和事后援助。正常的大人在孩子主动被动靠近危险的时候会不假思索地大喊一声,至少也敢去叫人;正常的大人在孩子受害之后会向孩子表示关心,会更注意防止别的孩子受害。这两点在历史上就算是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或是全体遭受歧视迫害的流浪民族也会努力做到,而一个有智能手机、有高铁的当代国家却越来越做不到了——这绝不仅仅是国民有钱没钱、整体经济差不差的问题,这是基本文明规范失效的问题。

吴国光教授在“不明白播客”中说过,现在中国出现了大面积的社会溃败现象,基本文明规范失效了(见不明白播客第110期)。包括我在内,我相信还有很多人也从社会事件中或在自己身边观察到了这样的现象或趋势,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敢于承认罢了。在这个连油罐车运送工业用油和食用油普遍不洗罐都不会得到真正惩处的地方,村里的大人变得跟孩子一样无助,面对任何坏事都不再大喊了,因为喊破喉咙也没有任何人来救任何人;面对任何受害的孩子也不再关心了,因为或是害怕惹恼了什么人,或是只剩下了自保的力气。

讽刺的是,唯一有希望的确实也只是自救。《狂人日记》最后那句“救救孩子”,现在应该改成“孩子,救救自己”了。吴国光也说过(出处同上),普通人在这种逐渐崩溃的社会里可以做的最基础、最直接的事是不要去做那些自己痛恨的、不能接受的事。

作为一个80后,我自青春期以来的亲身经历可以证明吴国光说得一点儿没错。

最迟在13岁,我就知道家里没有一个大人可以理解我、说服我、引导我。我必须自己做决定,寻找自己的精神导师,做自己觉得对的事而不是他们觉得对的事。否则我只能被他们说服,相信自己是、或者真的成为一个没出息、没良心、自私自利、好吃懒做、在家牙尖嘴利、在外受尽欺负、不会讨人喜欢、不会赚钱养家的废物。

最迟在25岁,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配合中国当局的意识形态了。我以应届生身份考过一次公务员,那是我最后一次假装自己可以为了达到目的(有个工作有份收入)自欺欺人(写申论文章)。我进考场之前就知道自己考不上,因为我根本没备考。哪怕我考不上人生就会脱轨(来自我妈的“逆耳忠言”),我也装不下去了。

13岁以后,我没有再听过家里大人的话;25岁之后,我只跟反对中国当局的人共事。

我学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找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住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生了自己喜欢的孩子,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没有对我的孩子说过任何我不愿从我妈那里听到的话,也不让我妈对我的孩子重复当年她对我说的话。

离开家和国之后,我一分钟都没有想过回老家,想过回中国。

我想帮助中国好人的时候就能帮,我想帮助外国好人的时候也能帮。我也接受到了中国好人和外国好人的帮助。

——而所有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我不肯再去做那些自己痛恨的、不能接受的事,并以此为前提为自己的人生寻找出路。

我运气不错,活了下来。假如我运气没这么好,或者从现在开始就要倒霉了(呸呸呸),那我也没把人生浪费在恐惧、怀疑和哀怨中。在我曾经历过的那些艰难时刻,我也想过这回可能真的要完蛋了,但一分钟也没有后悔过选择了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所谓“正确”的事。每每在那些艰难时刻中又总会出现某个契机,让我知道自己命不该绝,还可以再扑腾扑腾。

很晚我才明白,这不是因为真的有什么神秘力量在保佑我,而是因为习惯了“在绝望的大山上砍下希望的石头”之后,我就是不肯认输(插句题外话,马丁·路德·金博士的文字很适合现在的中国人,只知道《我有一个梦想》就太可惜了)。

从13岁起,我的本质一点都没有变,改变的是我的态度:

我仍然没出息,没有一份父母认可的好工作;

我仍然没良心,对父母的指导意见一个字都不听;

我仍然自私自利,只做自己认定的事;

我仍然好吃懒做,比父母更舍得花钱买好吃的,不像他们那么勤快做家务;

我仍然在家牙尖嘴利,不会受家里人一点儿气;

我仍然在外“受尽欺负”,毕竟每个外国人都逃避不了死亡、交税和辱华,我没感觉到歧视是因为他们“掩饰”得好;

我仍然不会讨人喜欢,只会跟人平等相待,真诚相处;

我仍然不会赚钱养家,我只能养我自己的家,不能养父母的家;

我仍然是一个“废物”,祖国“栽培”了我,我却没本事“报效祖国”。

——但是那又怎样呢?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好坏我都受着。我鄙视厌恶的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尊重喜爱的人都为我叫好。

最后,我还是推荐想要做自己或者不做自己会死的人去做自己,去救自己。

我保证不了你们的成功率,你们也别相信任何人给的成功率保证。我当年自救的时候也是自己在算成功率。要是连算成功率的必要知识都不去积累,那基本也就是在赌了。

我能保证的是这件事值得去做,也有办法去做,做成了是真的爽——我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向你们证明,今后还将继续增加新的证据。

当我看到第二篇报道里那些要干翻特训学校的年轻人又是翻墙又是翻译地找英文资料做行动手册,为他们叫好的同时,更感谢他们给了我希望。只要还有人在想办法救自己,只要他们还够得着自救的工具,那么我过去、现在、今后所做的一切,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传到他们手里。

我愿意相信是传过去的,尽管每一环的每个人可能彼此都不认识,但就是传过去的,而不是飘过去的。就像马丁·路德·金博士,他也不认识我,也不是为了我写的,但就是帮到了我。他不需要我感谢他,我的感谢对他也没用,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去读他,他在写的时候也一定想到了为什么会有人想读。这种心照不宣,就是传递的证明。

你知道你想自救,我知道我自救过,现在该你知道我自救成功了。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理想的role model,不过说来有趣,我人生的很多个积极转折点都发生在我遇到做了我想做的事、水平乍一看还不如我的人之后。“我上我也行”成了我最大的改变契机。

我完全不介意自己也成为一个这样的契机,不管你们事成之后会不会特意来损我一句。

总之,谢谢你来读,谢谢你成为传递的一环。

谢谢你想要做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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