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05 假使你是炸弹人
缔结同盟的第一时间,关玫将随身携带的一小份爆炸残留物交到了曲江鸿手中。
对方没辜负她的信任。借助交大的化学实验室,经过四个钟头的反复测试和推算,他最终从一小撮余烬中逆推出了圣安娜爆炸案的炸药种类——
“这是SD炸药,Straight Dynamite。”
“Dynamite?”关玫听闻过这个大名,“是硝化甘油吗?”
“准确地讲,是硝化甘油混合炸药的通称。”小曲老师帮她上起了化工课,“硝化甘油本身极不稳定,只有用其他物质来吸收它,才能制成安全可控的炸药,这类固液混合物炸药被统称为 Dynamite 。从诺贝尔发明第一代Dynamite到现在,这个家族已经发展出两位数的品种,其中之一就是Straight Dynamite。这是美国重工业界最常用的一种Dynamite ,配方是40%的硝化甘油,用木屑和硝石做吸收剂,铅柱测试成绩在450到480之间,炸力是一般黑火药的25倍左右。”
“上海哪里能搞到这种炸药?”
“那可多了。SD制作难度不算高,完全可以纯手工,原料也不算罕见。那么多的化工厂技师,随便哪个中学的化学老师,其实一般的爱好者靠自学都能做出来。只要你现在给足我原料,后天我就能交货。”
“假使我要现成货呢?”
“那也不难,只要你在大一点的矿务公司或者建筑公司里有门路。哦!我小舅舅的公司里应该就有。”
“你小舅舅?”
“他在方圆建筑公司当营造师。他跟我提到过,为了拆楼需要,公司里会常备一批爆破药,其中就有SD。”
方圆建筑公司,在关玫的印象中,这应该是一家颇有实力的美资企业,办公处好像就设在外滩。既然有近水楼台,那么——
“小曲,你能帮我拿一点过来吗?”
“SD?你要派什么用?”
“做样品。”
她道出了用警犬搜炸弹的计划。
“没问题,”对方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今天太晚了,公司早就打烊了。我明天一早就去帮你拿来,你看好不好?”
“好的,谢谢你。”
走出教学楼时,夜幕已笼罩了大上海。不觉间,晚饭点已经过了。
在校门外,关玫发现了一家蛮清爽的路边摊:
“小曲,吃不吃柴爿馄饨?”
“哦,你是说这家啊,我老吃了,味道蛮赞的。”
“你一个大少爷也老是吃摊头?”
“什么大少爷,都新时代了,还不是人人都争着当穷学生?”
“穷学生?你?”她被逗乐了,“好啊,戴劳力士的穷大学生同志,我请你吃一碗柴爿馄饨好不好?”
“你请我?!”对方比她预料得更受宠若惊。
“那还有假?”她柳眉一竖,“本同志像是连一碗馄饨也请不起的人吗?”
“好,一起吃!”这个男生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右颊还现出一个小酒窝,倒真有点意外。
借着两碗柴爿馄饨,关玫大致弄清了对方的家世。
曲江鸿祖上是前清洋务运动中发家的官商,做到江南制造局襄办。进入民国后,家族继续致力于工业技术,培养出了多位学以致用的高级人才。曲江鸿的父亲是电力专家出身,国民党时担任闸北电厂总工程师,接管后又升了副厂长。一个远房大伯更加了得,是末代市长赵祖康在康奈尔大学时的老同学,拿了工科博士学位,如今被新政府任命为市工程局的正处长,主管全市水利工程,共党还想选他当全国首届政协委员,但被他本人婉拒。此外,曲家还有多名亲戚供职于各大企业的技术部门,包括刚才那个小舅,收入地位同样相当可观。
“从懂事开始,家里头的长辈就一直教导我……”小曲谈兴正浓,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一边回忆道,“……为人处世要踏实严谨,多读科学书,少掺和政治……科技是不分国界的,只要你牢牢掌握了真才实学,任凭他改朝换代,翻天覆地,哪怕是亡国亡种,都动不了你手上的金饭……”
突然间他停住了,目光刚好落在了关玫手边,那里有一只掉了一大半釉的旧瓷碗,碗沿上还缺了个小口。
“哦,我的意思是,”他慌忙改了口,“只要学好了理工科,不管时代怎么变,那个……饭总还是有得吃的。”
“最不济也有馄饨吃,对不对?”关玫停下手中调羹,脸上变出一层霜云来。
小曲一时语塞,额头沁出了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关玫,神情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针锋相对了片刻,关玫再也忍不住了,她“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笨蛋,跟你打棚都看不出。”
可怜的青年总算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吃吃笑了两声,越发地像个笨蛋了。
“好了好了,吃你的馄饨吧!”关玫道,“还有的是正经事要做呐!”
说实话,今天的收获超出了预期。她本来只想找一个化学分析员,没想到竟碰上了一个家学渊源如此深厚的小开理工男,学问好 ,门路广,人忠实而不死板,更重要的是,他有极大概率对自己一见钟情。对于这么一部百里挑一的高性能拖车,不好好多派他几番用场岂不是亏大了?
夜饭过后,趁对方一路送她去电车站,在暖融融的路灯下,关玫又开出了新方子:
“小曲,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帮我一道想想看,假使你是炸弹人的话,接下来的第四个案子你会怎么做?”
在此之前,她已向对方详述了前三起爆炸案的作案手法。高智力理工男的思路大多雷同,相信对方有能力推己及人,举一反三。
“这个……”却不料对方立刻面露难色,甚至还生起了些许不悦,“……抱歉,像他这样极端的做法我实在不敢苟同,虽然不得不承认,他讲的确有几分道理。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多读了几天书的普通人。人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只要不直接妨碍到别人,就都不应该受人干涉。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审判别人,更不要说杀人了。不好意思关玫,我真的想不出来。”
“我当然没叫你真的去谋杀,我是说,假使……”她循循善诱道,“你试着想想看,假使,对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呢?比方讲,他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利用你的信任,骗光了你全家的财产,害得你家破人亡,连大学都读不下去了,他彻底毁掉了你的生活!对于这么一个无耻恶徒,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亲手制裁他,给他应得的报应吗?”
“呃……我明白你的意思,”纵然不情愿,对方终究还是点了头,“案子重要,我尽力想想看吧……”
“嗯,幸苦你了——”临上电车前,她不忘伸出纤纤素手,从对方的ARROW白衬衫上摘掉了一个隐形线头。
好在炸弹人够沉得住气,太平日子又过去了一天。
翌日上午九点,曲江鸿如约赶到西南分局,将炸药样品交到了关玫手中。
“就这点吗?”打量着眼前火柴盒大小的物件,她很有些好奇,“它到底有多大威力?”
“你可不要小看它,”带着微黑的眼圈,男生对她微微一笑,“假使这块SD就在我们面前引爆,那么它产生的炸力不大也不小,刚刚好能炸死我们两个人。”
“嚯,真这么巧?”她不禁粲然,“那我们可要当心了!”
虽说工作场合不宜调情,但如今也无大碍。此时此刻,诺大一间侦缉科办公室里依旧只有区区两名警员:关玫和她的晚辈小廖。至于曹科长一伙,经过前两天的持续奋战,案情据说是取得了“重大突破”,他们已查明——
寄邮包炸弹给蔡淑箴老师的张姓神秘人全名张露薇,虽然邮局职员已经记不清此人长什么样了,但侦察员们在圣安娜的48级毕业册上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名字。原来是熟人作案!难怪蔡老师会毫无防备。这个张露薇出身浦东川沙的大地主家庭,毕业后一直呆在市区,接管前两个月却突然回了老家,要是心里没鬼,干嘛要跑?
于是乎,今天凌晨四点半,曹科长一声令下,全科精锐尽出,由他带领发起了渡江侦察战役,誓要揭破张露薇和她那个土豪劣绅家族的真面目!
对于这位小她两级的学妹,关玫还是略知一二的:这位乡下上来的小姐其实洋气得很,仗着有三分姿色,又会得拉几手梵婀玲,校内校外到处现世耍宝,还没毕业就混成了一枝交际花,合影签名是家常便饭。在西南区,和密斯张熟络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想仿冒她的签名还不是信手拈来?把两天多的宝贵时间浪费在这么一号人物身上,真是阿木林到家了!
懒得管他们,还是多做点有用功吧!于是,她向小曲要昨晚问卷的答案。
“昨天回到家里,我把炸弹人的信又读了几遍,”小曲的黑眼圈仿佛又深了两分,“我个人觉得,要想赶在他前面阻止他,与其猜他的手法,倒不如归纳一下他的动机。对比前三封信,我发觉,他这一次的信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就在信的结尾。他不是说,第四号罪犯是一个‘予人虚假希望,制造逾3000失业者的大诈骗犯’么?”
“你是指3000这个数字?”
“不,更让我奇怪的是‘制造失业’这个讲法。”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关玫简直莫名其妙。
大上海有几个人没听过‘毕业即失业’?这句至理名言最起码已经流行了三十年。学童只要一进到中学大学,就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文化游民”的行列。真不晓得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飞蛾愿意前仆后继,非但把自己烧了个半生不熟,还忙不迭地把下一代、下下代接着往火坑里送,就为了招生广告上千篇一律的“光明前程”么?这只能说是愿者上钩了。不用讲——“逾3000”肯定指学生的数量,所谓的“大诈骗犯”要么是某所老牌名校,要么就是某位“桃李满天下”的老牌教书匠,即所谓的“名师”。
然而她搭档的思维方式和她大相径庭,毕竟这家伙贵为理工科骄子。是啊,人家连亡国亡种都不怕,像失业这等小事又岂会挂在心上?
“关玫,虽然我们都知道‘毕业即失业’这句话,但是‘失业’不等于‘制造失业’,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
“什么意思?”
“你想啊——就算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学生不读大学中学,就算他们父母肯让他们当文盲,他们长大了不还是一样要失业吗?”
这倒也是……也许,在炸弹人看来,真正的问题并不在“失业”这个必然的结局上,而是在“予人虚假希望”这个过程上。他所谓的刑罚主要是针对“过程之恶”而非“结果之恶”。但就算如此,关玫还是觉得,小曲有死抠字眼的嫌疑。
“严格意义上来讲,无论是学校,还是教师都只是在‘延缓失业’,或者说让学生‘变相待业’,他们本身都无法‘制造失业’。”咬文嚼字仍在继续,“炸弹人的前三封信表述都很严谨,且不论观点对错,至少在逻辑和修辞上都没毛病。所以我觉得,这次‘制造’这个词肯定大有文章,只要破解出它的真实含义,就有希望找出下一个受害者。”
“好啊,小女子不才,还请曲大侦探指点,这里头到底有哪门子大文章?”
“这……抱歉,我还没想出来。”对方慌忙示弱,还微微红了脸。
那么,继续回到正轨上,还是那道老题目——犯罪手法。
“这我也想了很长时间,”小曲一脸的无奈加无辜,“第三起案子动静这么大,邮包炸弹应该是没法再用了。直接投弹估计也不大行。不要说各个学校,现在就连正规一点的里弄都有人廿四小时站岗。正面上风险太大了,除非他不惜与对象同归于尽……”
没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炸弹人并无意玉石俱焚,至少这次还不想。“大诈骗犯”应该不会是他最后一个目标。
“……想来想去,真换作是我的话,这次能用的恐怕只剩下定时炸弹了。”小曲摊了摊手。
“定时炸弹也是要靠人投出去的。假使你是炸弹人,你怎么解决投弹问题?”
“比方说,提前把炸弹装在对象的活动场所,算准时间引爆。”
“活动场所?你在是指学校?”
“有可能吧……”
“也就是说,炸弹人和对象很可能在同一所学校共事?”
“也许吧……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在学校动手。只要他是对象的熟人,就不难把炸弹直接送到对象手上。”
“你是说送礼?可是,突然间送礼不是太可疑了吗?而且事后太容易被查到了,啊!除非……”
“对,除非是趁一群人搞私人庆祝活动,比方生日宴会什么的,这时候最容易浑水摸鱼。把定时炸弹藏在礼品里面,等宴会散场后再引爆,只炸对象一个人,尽可能不伤及无辜……”
说到这里,小曲摸了摸后脑勺,脸上很是尴尬:“……实际上,我本人就吃过一个差不多的老亏。在我七岁生日的时候。我小舅舅搞恶作剧,偷换了生日蛋糕的一支蜡烛,里头藏了一根小炮仗,结果一点蜡烛……你是不晓得,吓得我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他本人也没讨着好处,回去吃了外公一顿竹笋烤肉,一个礼拜都坐不下来……”
生日、祝寿、送礼、生日?!没错,就是生日!灵光乍现间,关玫想到了新的调查方案。时不我待——
“小曲,快跟我来!”
她拉着助手跳上了电车,目的地是原区教育局,现在的区军管会文教委员会。
向主管档案的干部说明情况后,她和助手获准进入了全区教育工作者的人事档案室。
很简单,正如她早就想到的,在上海西南区,能坐拥3000桃李的孔夫子只有两种人:其一,区内一百来所学校的正副校长,其二,就算按每年教100人计算,这个人至少也要有30年以上的教龄,这样的老教师能有几个?这两种人加起来又能有多少?要晓得,一年不过只有365天,而炸弹人只给了他的第四个目标三天时间,啊不,现在只剩下了两天,可能的生日最多只有两个。
一遍筛查下来,满足条件的老寿星只有一百零一个——纬伦中学59岁的地理教师仇树人,他的大寿是9月12日,没错,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