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居】:
「此曾在」,羅蘭巴特在《明室》寫道,指「此刻我所看見的曾在那兒」。
是曾在的,又或未在。
一九年發生很多事,沒辦法整理的,看照片又想起。城市的個人的,都曾經發生,但恍如隔世。數位拍下的只是幾千萬像素,雙眼看穿主體與無限之間的境地,瞬間被凝住,帶來現在又留在過去。所見煉成照片,我問何謂真實,我問攝影慾望為何,那些曾在的、被紀錄的是甚麼。
那時候很著迷鳥居,好想拍到,到大阪時便逕自去了滋賀縣的琵琶湖找這個白髭神社外的海上鳥居。坐了接近兩小時東海道線到近江高島,走好一段路,見到它時,心潸然淚下。
淚下除了因為感動,還有別的情感,很多的為甚麼。現在看來,相片都藏了羅蘭巴特說的「刺點」——「刺痛我的細節」——有安靜的擴張力。
從馬路下海相隔一小組樓梯,高約一米,然後是一小個安全島,海浪啪噠啪噠。鳥在鳥居嬉戲,偶爾停歇,如遊人在打卡,馬路邊,駛過的車子響號,罵遊客不要命。我在那個被水淹着,約兩米乘兩米闊的小島設腳架,裝好方形ND濾鏡與快門線。這裏凝住二十秒。
那時候我在想,二十秒可以做甚麼。7-11微波爐按2字的時間,還差十秒才叮得熱華御結飯糰,以焗爐翻熱一個心太軟或許時間剛好。又或跑個一百米。打開快門,光跑進來,被吸收、過濾、分析,把我們二十秒能看到的都提煉成圖像。我懷疑關進來的是不是鳥居,或只是二十秒風景散發的光,又或其他。
涓涓海流都幻化成如絲綢的高級布匹,鋪成了路。我記得我在水面行走,鞋都濕透了,好幾次差點滑倒。我靠近鳥居,打卡的人都震驚地看我,假如他們的眼睛都慢二十秒詮釋,或許能看見我的視野,或許也能看見鳥居下的魚很多——我覺得是這個原因,鳥才在附近徘徊。
離開時天氣不好,雨下得很深,可我見還有時間,還是想到附近的一個神宮逛,到達時神宮卻早已關了。我記不起那神宮的名字,沿途隨心地迷路,路線早已忘記,只剩下一張藍靛色的雨景,屋頂曼妙地印着切開烏雲的斜陽:我記得是我撐着傘狼狽堅持要拍的照。
後來我把鳥居的照片放到自製的攝影治療卡組內,選這卡的人我都隱約感受到與彼之連結。他們有些說相片是代表自己正擁有自由開放的心,有些人覺得這像是通往新世界的門,很平靜、很寬闊,也有些人說這是代表他們無風無浪的人生。他們拿在手裏聊自己的故事,聊他們的刺點,而我又再回溯那時候發生的事。
我抱着攝影的慾望獨行,而照片後來又瞹眜地證明我現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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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聊天時又抓回liminal space這個字,這段記憶剛好被照片喚回來,越過掌管隱性記憶的區域,於感官記憶彌留,沒來由地亙着,無以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