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闇与幽光—对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解读(3)

灵犀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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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闇与幽光—对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解读(3)

常闇与幽光—对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解读(3)

空间与运动


接下来的章节,将会多处涉及在《梦的解析》构思之前就已经存在弗洛伊德的蓝图中,又因为不符合逻辑而被扬弃的早期思想.它们立足于弗洛伊德的老本行——神经生理学的理论和实践,又和1893-1895年间与布洛伊尔共同进行的癔症研究计划紧密相连。我之前已说过,弗洛伊德试图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理论模型:心灵器官或精神装置,借此希望说明精神异常:癔症的身体症状(无法触发弭除反应,不能被卸载[1]的情感转换为躯体症状)与精神表现(强迫性的联想,记忆的缺失、虚构、错构、意识的分裂,异常的记忆痕迹),以及正常心灵运作的普遍法则(恒常原则)。[2]这其实也是《梦的解析》一书的宗旨。梦成为书中的主角,是因为它恰好位于所谓的异常心理和正常心理交会的象限上。

将梦视作一种与其他任何精神活动等价的心理过程,是我们进行讨论的最基本前提。并且和其他有目的精神活动一样,所有的梦都存在同一种寻求愿望满足的动机。之所以看不出来是因为动机愿望掩蔽的很深,表现形式也和理智生活大相径庭。弗洛伊德说过这是由于稽查作用影响导致的。在梦的形成中,要经受稽查作用的检禁,对原始精神素材的凝缩、选择一种醒目的表现形式(特别是视觉影像),以及为梦披上一层合理、易于理解的外衣(这倒不是必不可少的),这四个命题单独拿出来都可以作为宏大的研究课题,但弗洛伊德表示,必须将这些条件与形成梦的动机力量综合加以研究。“梦要被置于错综复杂的精神生活中”[3]

[1] 参见《癔症研究》及《精神分析词汇》(法、让.拉普朗斯、让彭塔利斯著)

[2] 参见《科学心理学大纲》、《癔症研究》、《精神生活的两个基本原则》、《超越唯乐原则》等

[3] 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497

再复杂的梦,掌握分析的技法后,我们也不觉得奇怪了。可那些简单得一目了然的梦,却让弗洛伊德愈加心生困惑。如上文引用的那个梦:已死去的儿子拉着父亲的 手提醒他自己烧着了。要问这位父亲为何做梦而不是醒来,弗洛伊德认为有一个动机是希望看到孩子活着的摸样(第二个留待后续).父亲带着愿望和担忧入睡。在睡眠中,隔壁传来的火光可能唤醒了他的知觉,促使他做出一个与清醒时无异的判断: ” 我看到对面停放尸体的房间传来火光,也许有蜡烛掉下来烧着我儿子了。 ” 梦毫无删减的表现这一思想,但却转化为已经发生的情景,对感官的刺激就和清醒时一模一样。关于这点,已经成为梦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思想,可以表达愿望的思想,在梦中被客体化、情境化了,梦者像一个演员,亲身参与了整部舞台剧。

如何对这种梦的表达形式进行心理学的解释,理解它在精神生活中的位置,成为弗洛伊德工作的目标,他总结出两个相对独立的特征:1、时态转变,所有的事件都以现在进行时、完成时态显现。根本找不到“从前….”这样的说法,梦从不讲故事。如果梦者想要做点什么,下一刻他已经在做,或是把事情完成了,例如我那个梦里,想要在门外等待女孩一夜,直到她下班看到,梦就直接表现为“我已经等了她一夜,现在她已经下班了” 2、观念和思想变形为鲜明的视觉影像或听觉形象传递到知觉,即内容的转变。

伊玛打针的梦,格外清晰的体现了时态转变,对于既成事实而言,“可能性”也就没有必要了。弗洛伊德自己说,那个梦所表达的隐藏梦念之一是:要是奥托来为伊玛的病负全责就好了!可是梦却无视这种祈愿代之以终审裁决:没错,这就是奥托的错!这种转变足够显眼,自然也出现在未经伪装的梦中,例如,儿童那些直白的愿望满足梦和成人方便的梦。梦的这一特征暂不讨论,我们只需知道意识生活也有一个对应物:白日梦幻想。高中时代,我很喜欢看一些动漫小说,之后就幻想自己也获得了某种强大力量,正在开展形形色色的冒险。甚至在吃饭学习时也在想这些,我那些白日梦幻想自然是以现在时态进行的,梦以同样的方式和权力使用着现在时态——夙愿已经得尝的时态。

再仔细审视白日梦,我们发现有一点是和梦很不相同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其感性色彩并不浓厚,没有那种身临其境的错觉。相对梦的醒目,白日梦幻想更多是一些观念或思想。当然,这并不绝对,有的梦只包含了思想内容,如弗洛伊德的“自学者”梦,而有些人(通常有体质因素)的白日梦极富感情色彩(例如,荣格在《力比多的转化与象征》一书中引用的米勒小姐之素材,顺便说下,这位女士最后的诊断是精神分裂症4]).实际上,如果某个梦足够长,就总会夹杂着不带感性色彩的内容,被思考,被注意和知晓,就像清醒生活那样。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绝对差异:从观念向感性形象的转换并不是梦的专利,在幻觉、幻象中同样可以出现,而且无论健康人还是精神神经症患者,都有可能经历。总之,我们这里考察的这种关系并不是梦的专利。当然,梦只要呈现了这个特征,仍然最值得引起注意;因为我们无法想象梦境里少了它。[5]

[4] 参见《转化的象征》荣格 1950

[5]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499

在众多研究者对梦五花八门的论断中,弗洛伊德尤为赞赏费希纳[6]的评语“梦中世界的舞台不同于清醒观念世界的舞台”梦的世界独具特色,但也不是和清醒观念世界水火不容。

[6]确切的说,只有费希纳这一段是有价值的,参见《弗洛伊德——弗里斯通信集》1

借用费希纳关于舞台变换的比喻,我们似乎遇到了一个空间的过渡,从清醒入梦,再从梦中苏醒,这又隐含着某些心理过程的更迭——运动。如果我们想要更进一步研究梦和清醒生活的联系(而不是割裂它们),不采取系统的观点是不可能的,这就要求我们把心灵看做是一个服务于某个目标的机构或装置,又下属了几个相互联系的子系统,这些子系统也按照一定顺序和规则排列,能将某些信息加工成可被意识觉察的讯号。就像电视机将电流信号转换成视听一样。

  在此,我们遇到了那个日后耳熟能详的“地质学模型”,空间:意识—前意识—潜意识;运动:这三者之间的互动,实际上,弗洛伊德最初假设的要更加复杂。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这种划分的依据是什么?或者说,是什么临床现象促使弗洛伊德这么做?

在《癔症研究》中,布洛伊尔论断说“癔症病人饱受记忆折磨”。这完全是真实的写照,在历次治疗中,除非将过去的致病事件重新带回意识并说出来,“…才能使附着在其上的情感被弭除。如此,治疗必须从症状开始进行创伤记忆的回潮,直到最初的源头。然而此种记忆回潮的工作却遭遇到无比的抗拒,使得佛洛伊德推测,记忆组织的方式并不只是单纯地依照时序排列,而可能是一种至少具有三层结构方式的组织。[7]虽然宣泄疗法旨在卸载淤积的情感,但首要问题,是寻觅与之直接关联的记忆。

[7]沈志中著《喑哑与倾听》第九章

记忆如何分布?这实在一言难尽。如果可以用日常生活类比,就会发现,某些重要的记忆在脑海中的位置也较深,如同房产证不会摆在门房和客厅一样。不仅不会随意摆放,还要再加一道保险柜锁起来。这个比喻说明了弗洛伊德假设的记忆的不同层次,和同时代的主流观点大相径庭,即一种大脑区位理论,不同的记忆以平行方式存放在 弗洛伊不同的脑区,如同在非洲草原上,狮群各有不同的领地。而弗洛伊德的假设可以比作乞力马扎罗雪山生态:不同高度动植物种群不同,但又相互重叠。必须要对此加以解释: ” 所有值得重视的心理学理论,都必须提供对记忆的解释 ”[8] 。所有精神现象,包括梦和知觉,都建立在记忆的基础上。弗洛伊德采取的办法,是假设一个整体的精神装置和不同子系统,记忆以不同形式存放在内。精神装置很像一个望远镜或照相机内部成像的位置——由一连串按序排列的透镜构成。所谓理想的位置或焦平面并不是仪器内部触手可及的实体,而是虚拟的。每一透镜的功能都是不同的,它们合起来才能成像——这些精神的子系统各有功能,组合起来才能形成心理过程。弗洛伊德大胆的对装置进行拆分,试图弄清楚各个子系统的独有功能。

[8]科学心理学大纲 Freud1895/1950

这个多层的复合精神装置——这样假设只是为了方便起见,实际上,弗洛伊德关注的不是空间顺序,而是兴奋量在不同子系统内传导的时序。这有点像测量声音在不同介质内传导速度,如果也能得出一个固定模式就够了。关于这个精神装置,经过多次演变最终被命名为“Ψ系统”.它负担着一个重大使命:同时处理来自有机体内外的刺激。

我常常会问别人一个问题:“人和植物的区别是什么?”。结果不外乎获得一个个更大的问号。然后我就装作很严肃的说:很简单,当你要砍树时,树不会跑,也不会跟你拼命。而人类的活动遵循着反射原理,即在感觉端有一个接受刺激的系统(感觉神经元系统),在运动端有一个负责开关运动阀门的系统(运动神经元系统)。在最基本的膝跳反射中,过程是这样的:在膝盖某处敲击一下,感觉端立即将刺激报告给低阶脊髓中枢;后者在接受足够强的刺激后,立即激活了运动端将刺激反向传导回膝盖处,引发周围的肌肉运动,力图将刺激释放掉。同时,低阶脊髓中枢又把这个处理结果报告给大脑,于是我们知觉到膝盖被叩击了。反射在前,意识在后,尽管在感觉上几乎是相同的。

即使充分考虑了各种高阶神经活动或心理活动,人类的心理过程也大体上遵循着从感觉到运动的方向,因此可以图示为(图1)

精神装置不能脱离神经系统,所以,反射总是每个精神活动的原型。 下面我们可以真正的谈论记忆问题了,它是弗洛伊德引入地质学模型空间概念的肇始者。先前我们肯定了记忆是所有精神活动的基础,不过记忆存储在这个精神装置那里呢?是某特定子系统内,还是全系统? 我们应该先搞清楚记忆从何而来:当不同的刺激作用于感官,就会在精神装置内留下某些痕迹。可称之为记忆痕迹。存储过程成为记忆,提取过程称为回忆。但是,下列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尽管一天之内有那么多刺激搅动感官,但大多数刺激根本没有留下痕迹,我们往往记不住出门遇见的第一个人是男性还是女性,也搞不清下班坐的公交车牌号,前一刻还在煞费苦心的死记硬背,下一刻那些内容就从脑海中溜走了。可另一方面,人们却对初恋、家乡等记忆犹新。对此只能假设记忆是一种变化:神经系统具有某种可塑性,即在接受某些刺激后,某些部分发生了永久性变化,如此才能保存刺激通过的痕迹。可神经系统还必须维持高度的敏感性,才能不断的接受新刺激,这就要求在刺激通过后,又能极快的复原,不至于被填满。换句话说,神经系统得像一个神奇的旅店:不管来多少客人,也不管客人长住短住,还永远都有空房。 布洛伊尔在别处[9],已经指出,任何关于神经系统的构想都必须面对这个两难问题:..知觉装置(包含大脑感觉皮质)必须和透过记忆影像去复制知觉印象的装置不同。知觉装置所担任之功能的必要条件之一,是极快速地恢复原先状态,否则将无法再产生其它的知觉。相反地,对于记忆而言,这种复原不应产生,并且所有的知觉会创造一个恒久的改变。单一相同器官是不可能满足这两个矛盾的条件,正如望远镜中用于反射的镜子,无法同时又是摄影机的底片。

[9]《癔症研究》

弗洛伊德已经从解剖学上否定了同时代关于“知觉神经细胞“和记忆神经细胞“的假设,即所有神经元细胞在性质上相同。那么只剩下一种假设:知觉和记忆分属不同的神经系统。它们区别在于对刺激的可通透性。知觉系统可以让刺激自由通行,并极快的复原,因而不能保存记忆。而记忆系统存在某种屏障一样的阻力,只有足够强度的刺激才能穿过并留下恒久的改变,[10]那些只被知觉却不能成为记忆的新鲜刺激,很可能是强度不够,而初恋之所以难忘,是因为持续的高强度刺激留下了永久的烙印。

知觉全部的功能都在于“富有弹性的感受”,为意识提供了千变万化的感性素材,由于它不具有保存变化的能力,也不能形成记忆。另一方面,记忆本身是潜意识的,包括在脑海中最深刻的那些回忆,本质上都属于潜意识。虽然它可以变成意识,但它在潜意识状态下无疑可以全面发挥自己的作用。我们的所谓“性格(character)”乃是建立在对各种印象的回忆痕迹上为基础;而对恰恰我们影响最深刻的印象——即童年印象——几乎从不会变成意识。[11]反过来说,根据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记忆和知觉非常不同,附着在记忆上的感性材料相对较弱或几乎没有。精神分析需要重拾过去的记忆,某些时刻可能会非常痛苦,但无论如何,对痛苦事件的有意识回忆绝不等于复制过往痛苦的知觉。

[10]  现代神经科学已经证明,每次记忆都会重塑神经网络,记忆保持在神经元之间的突触中。

[11]   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02

上述解读可以澄清一个最最基础的问题:弗洛伊德为什么要把心理划分为意识和潜意识?我们现在了解这是为解决知觉与记忆不相容的难题。于是自然而然可以假设:知觉或意识与感官紧密联系,位于精神装置的最外层,而记忆有不同的深度。因此在《梦的解析》假设的精神装置中,知觉系统位列最前,其后才是记忆系统,将最前面 的子系统传来的(足够强度)的刺激转化为永久的痕迹,因此上述图示可修正为:(图2)

接下来,我们要探讨的就是记忆的方向了。上一章我们已经说过,不同思想素材按照一定方向相互联系——这就是联想。联想的方式,是相邻、相似和共时,并且最先和最主要是共时性。事实开始变得更加清晰:如果知觉系统没有任何记忆,它也就不可能保留任何联结痕迹;如果旧联结残迹对新知觉有不利影响,那么知觉系统内各元素的功能就会遭到难以容忍的妨碍。因此,我们必须假设,记忆系统才是联想的基础。联想的事实就是,由于某记忆元素降低了抵抗作用并且建立了平滑的通道,兴奋会更容易从给定记忆元素传向下一个,而非传向第三个元素[12] 比喻来说,就是某人和一个朋友多年相处已极为融洽,因此他在遇到困难或有好处时,先想到的总是这个密友,而不是其他不够铁的朋友。人们提到巴西就想到桑巴足球,提到德国就想到世界大战,就是这种固定通道的体现。 [12]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02

这样的记忆元素当然不只一个,由知觉传递来的兴奋,在不同记忆元素中留下的永久性痕迹也是不同的。很有可能,第一个记忆系统与人类与生俱来的动物性(它)最为密切,和理智逻辑最远。它留下的是关于“同时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联想痕迹”,它或 许是个体最早的记忆,还未来得及和语言思想建立关系,可能只和原始符号有关,在弗洛伊德的语境下,由于原初压抑的斥力 [13]和固着导致的引力,这第一个记忆系统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意识的对象,但却成为潜意识的本体和欲力的居所“ … 我们因此可以合理假设一个原初压抑,即压抑的第一阶段,它致力于使欲力的精神代表(表象—代表)被拒绝纳入意识。由此产生一个固着;相关代表自此永久的留存下来,欲力也持续联结其上 … 。” [14]我们很难不会对此抱有疑问,因为弗洛伊德自己也承认,对此知之甚少。

[12]参见《关于一例自传式描述的妄想症病例的精神分析评注》(大法官史瑞伯)及《压抑》、《论潜意识》

[13]参见《关于一例自传式描述的妄想症病例的精神分析评注》(大法官史瑞伯)及《压抑》、《论潜意识》

[14 ] 《压抑》Freud 1915

这第二个、第三个记忆子系统,即是我们熟悉的潜意识系统,也是弗洛伊德假设梦的动机力量之来源。 已知,只有考虑了两种精神动因的相互作用,才能理解梦的形成: 其中一个为批判的动因,负责对另一个动因的活动进行批判、监视、审查、甚至阻挡在意识之外。 这一动因就好像意识房门外的守卫,或是阻隔意识与被批判动因的挡板。 继续推演的话,这种批判、监视、审查的动因与那些理智的判断极为类似,后者阻止我们想一些不被允许的东西,更不允许将之付诸行动。 如果用系统来替代动因的话,弗洛伊德有充分的理由,将这个负责批判的系统定位在最接近运动末端的位置。 参照上述示意图,可标记如下:

这最右端的子系统,因为和意识极为接近,所以弗洛伊德管它叫前意识(英Pcs 德Vbw)。但它也包含着大量记忆并由于距离之故,其中发生的兴奋刺激只要达到了一定数量级(强度),就能引起被称为“注意”的功能并进一步引导心理能量的分配——例如,我忽然在街头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于是放下手头的事和他聊起来。或者,我在工作时,忽然想到了更感兴趣的事,于是兴趣就不由自主的转移了。前意识左边那个是潜意识系统。它被更左边,受原初抑制之符号系统影响,后者虽然不能成为意识,却能以某种欲力表征形式被知觉[15],这些欲力表征即和性有关的观念、欲望、冲动、幻想由于被拒斥和再度压抑(次压抑或继发压抑)被纳入潜意识系统,可能复返成为梦、过失、口误、病态症状,精神分析可以揭示这些表征,使其成为意识。不过,潜意识系统的的兴奋要到达意识,就必须取道前意识系统。可由于规则上的差异,它必须让自己的兴奋过程符合前意识的要求。 [15]  参见《压抑》/《论潜意识》,这里我又不禁想到荣格所谓的“集体无意识永远不能成为意识,但却可以以原型意象的方式成为意识”。

只要把上述图示向左翻转90度,立即就可发现我们熟悉的地质学模型——意识、前意识、潜意识。弗洛伊德的推测是,整个精神装置的不同子系统,彼此都有不同的规则,兴奋刺激穿行时,不得不发生形态上的变化。就像水在通过高温时蒸发为气态,低温时凝结为固态一样,刺激在符号系统可能是一些非常混沌、难以想象、也难以描述的形式,在潜意识系统,是一度被命名或指涉(如,这件事非常不好,是可耻的,有罪的)的“事件本身”或“物的存在”[16],主要是视觉、触觉的存在;但因为被剥夺了和语言文字的联系难以被指认。在前意识系统,是我们熟悉的语言文字听觉记忆,只有到了知觉-意识系统,记忆才有机会被统合,事件和对事件的文字描述一一对应。

[16]参见《精神分析词汇》里对物表象和字表象的解释

有了上述基础,我们可以 回到梦的话题来了。 梦的构筑力量来自潜意识。 但这又不完全准确,因为前意识的隐藏梦念也参与了这一过程。 可如果精确的考虑愿望的来源,就会发现,这一动机力量 是潜意识提供的,所以我们不妨把潜意识作为梦的起点,潜意识的素材力图进入前意识,争取成为意识。

正常情况下,由于稽查作用的阻力,这条直通意识的捷径是走不通的。只有到了夜间,由于稽查力量的削弱,梦念才可以上升到意识。弗洛伊德感兴趣的是,要达到这一步,梦念要经受何种变化,又走了那些路径。以及,把梦的形成归于把守前意识大门的守卫的怠惰,只能解释一些完全观念的梦,而不能解释感性的梦,如序章提到的小孩燃烧的梦,也不能解释绝大多数梦中的感性成分。

我之前提了一个有关人与植物区别的问题,并自作聪明的说,因为人面对刺激时能动。可随着睡眠的降临,这一能动性就大大削弱了。(难怪医学上把某些昏迷不醒的人称为植物人)。脑干连接这脑中枢和脊髓中枢,在睡眠时,它把自主运动神经关闭了,导致人陷入了暂时的躯体瘫痪状态——这一过程是大有裨益的,省的我们睡觉还不安生。梦游就是控制失败的例子,当事人恍如着魔,自说自话,像清醒一样做事,还有可能出现某些危险行为。

我们很自然的推论,脑干对自主神经的干涉,是为了降低睡眠时的敏感性,也为了自身安全。但是,来自身体内外的兴奋刺激并不会停止,它们继续向大脑报送信息。弗洛伊德假设,在清醒状态下,兴奋可以通过运动释放,可由于睡眠导致的运动瘫痪,兴奋只能传向感觉端,在那里积累至一定强度,直至唤醒知觉。“…如果我们把清醒生活中起源于潜意识的精神过程的发展看成是“前行”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梦中的精神过程具有一种“回归”性质….”[17]借由回归感觉端,梦披上了感性的色彩。

[17]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05

无疑,我们应该将回归作用当做梦的特征之一,但这并非梦的专利,清醒状态的回忆——我们常常说,一想到某某,他的音容笑貌就历历在目···,以及思考时偶发的幻象——有人报告说,他和同事下乡送货时,一位老农民无视交通规则穿行,把他们的车逼停了,他当时在副驾驶骂骂咧咧,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一个人被车撞飞。还有,在阅读一本引人入神的小说,听一个感人的故事时,总会在脑海中补完缺乏的画面。

这些活动都导致精神装置内的反向运动,即从复杂的观念活动退回到这些活动基础的记忆痕迹的原始资料——正常的过程是目睹某事件后,用观念命名。不过在清醒状态下,这种回归现象绝不会营造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也就是说,回忆的影像不至于蒙蔽知觉让它以为正在发生。为什么梦中不是如此呢?这就要考虑移置作用了——观念强度可以自由的从一个到另一个转移,不受约束,所以向知觉反向传导的路径也应是畅通无阻的——已形成的思想,一直退回高度鲜活的初始感觉。

我们不禁要问,弗洛伊德假设一种现象:思想或观念退回到它最初的感性形式,这样做能够解决什么理论困惑,促进理解那些临床现象呢?弗洛伊德强调说,他的目的是为了阐明,那个假定的精神装置具有空间概念、运动性和方向性。这样立即能解释一种令人迷惑的现象:梦看起来毫无、很少逻辑可言,而精神分析可以揭示隐藏梦念中的逻辑关系。结合上文那个论断:梦的解析和梦的工作虽然相反,走的却是同一条路。据那个示意图,这些逻辑关系不会包含在开头的记忆子系统内,而在后继的子系统中。一旦这种回归发生,除了原始素材的感性色彩外,梦就不能有其他表现手段了,其复杂的内在逻辑关系也隐而不见。这不仅让我想起小说和电视剧的相互改编,小说逻辑合理,但是画面需要自己脑补,电视剧画面丰富,但是逻辑关系要自己推敲。

这种回归为何只在睡眠中完成?弗洛伊德认为,这取决于心理能量在精神装置内部各系统分配的变化,使刺激要么更有利,要么更难以通行。这种情况可以类比某些建筑的扩音和隔音设计,结构和质材的不同影响了音波传递。在日常生活,有很多这样的变化。睡眠状态的切换就是最普遍的能量分配的改变:此时人不再对外部世界警惕关注。白天源源不断的知觉刺激从Ψ系统的感觉端流向运动端被释放掉,夜里这种流动就被截断了,刺激就只能反向运动,于是,人看起来和外部世界隔绝了。

之前我们故意忽略了某些令人过目不忘的精神异常现象,如癔症、躁狂、妄想症、精神分裂症病人清醒状态的幻觉(同时伴随着大量的肢体运动),这无疑是回归作用的特例,但此类状态下,向前运动的感觉是不受限制的。弗洛伊德认为,这里回归意象的思想,只能是那些与被压抑的或属于潜意识的回忆有密切相关的思想。它们由于在位于地质学模型中较靠近感觉端而捷足先登。

一个12岁的男孩,因为害怕一些“青面红眼的形象”而无法入睡。这形象源于一度是意识后来却被压抑着的回忆:4年前一个小男孩给他看了一张吓人图片,画的是许多少儿不良习惯的后果,其中也包括手淫,这位患者当时正为此而自责。他母亲当时曾吓唬他说,坏孩子的脸将变绿,眼睛变红。这就构成他心中鬼怪的来源。男孩又继续联想起母亲另一个预言:那样的孩子将会变成白痴,说明都学不会,还短命。这位小患者已经让母亲预言的一部分成为了现实——因为他的学业毫无进步,从他联想到的不自主观念来看,他正恐惧着预言的的下一部分。经过一个短期分析治疗后,男孩不仅睡的好了,神经质逐步消失,而且在年终还因学习成绩优异而获得一张奖状。

下面是一位40岁的女癔症患者在生病前发生的一次幻视。一天早晨,一睁眼就看见弟弟站在屋里,虽然她很清楚弟弟实际上在疯人院里。她的小儿子就睡在身边,为了不让儿子看到舅舅后因受惊出现抽搐,她用被单盖住他的脸,随后幻影也消失了。这个幻视是她一个童年记忆的变形,回忆虽然是有意识的,但却与她心灵中所有的潜意识材料密切相关。保姆告诉过她,她那很早以前就去世的母亲(她本人当时18个月)患有癫疯性或癔症性抽搐,而且就是因为母亲的弟弟(患者的舅舅)用被单蒙着脑袋装扮成鬼而受到惊吓,才导致患病。这位妇女的幻觉包含的元素与回忆中一样:弟弟的出现、被单、惊吓及其结果,只是这些元素是按照她自己的经验进行了重新排列,并且移置到别人身上了。这个幻视的外显动机或它所代替的思想,是一种忧虑,因为小儿子长的很像舅舅,她担心他也会有同样的命运。[18]

[18] 参见方厚升译《梦的解析》 p506-507

以上两例也许并不足以说明回归作用在临床中的表现。不过今天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其他例子了。在所有的回归转化中,被压抑的记忆,或者说属于潜意识的记忆——大多数源自童年时代,由于和知觉有某种密切关联,为回归作用铺好了道路。这部分记忆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把其他不被稽查作用接受的思想也拉进潜意识来了,而潜意识正是记忆本身得以存在的场所。如果在分析中可以回溯到童年场景(无论回忆还是幻想)导入意识,那么它们都具有视觉乃至幻觉的特征,只是在被思考和被语言表达出来时才摆脱了这种特征。有充分的理由显示,那些并非对视觉特征敏感的人,在晚年回忆早期经历,依旧会觉得历历在目。

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受童年记忆,或者说基于童年记忆的想象左右,恐怕不得而知。不过临床分析——在各式各样的症状和梦中已经发现太多了,我们将做梦的动机归于潜意识,梦从潜意识愿望的土壤里生根,考虑到上文提到的那种吸引力,也许这就是思想可以转化为图像的原因。委身于感性形象的记忆渴望得到复苏,被意识拒斥的思想努力寻求表达,两者一拍即合。梦是童年经历的替代物,过去的经验抓住机会移置到近期的经历上并改变了自身形态。我们有时会伤感童年不再,儿时经历无法复活,唯有在梦中才能时光倒流。

这里我要提一个疑问:尽管很少见,但的确有些梦仅有观念材料。如弗洛伊德那个自学者和教皇死了的梦,为何这些梦没有发生回归作用呢?或者说,何种条件下,不需要回归作用就能形成一个梦? 须知回归作用是为了让两种力量—视觉性记忆和被拒斥的观念(尽管经过凝缩和移置)汇合以突破稽查作用的检禁,因为它们中任一个都不能单独成梦。那么,如果在某些条件下,潜意识观念上聚集了足够突破检禁的力量,它就不需要视觉材料的配合,因而也就没有回归现象,但依照那个精神装置示意图,兴奋一直向前,必定引起了运动端的反应。考虑到睡眠对自主运动神经的禁制,这可能引发了不自主神经的兴奋,就像人在莫名紧张时,脸红心跳体温变化一样,关于这点,我希望后续能找到神经生理学的证据。

童年经历对梦的内容(以及后来的经验)有着模板的意义,这一点已经很少再有疑问了。这里要说明一点,有时梦中意象内容特别丰富多彩,这可能是回忆唤醒了最初发生的实际视觉刺激,并因此刺激到视觉感受端。我自己倒是找不到童年回忆这种影响的例子,可能我不是视觉比较突出的人。所以还是举一个弗洛伊德本人的例子的吧。见书中423-424页,“…快速穿行的船只、深蓝色的海水,烟囱里冒出的褐色烟雾,这一切交织起来,给人一种紧张、阴暗的印象…” 此梦和弗洛伊德几次去意大利亚得里亚海旅游的经历有关,但梦的近期印象是一些视觉兴奋,又与一系列早期印象发生联系。梦中看到的颜色首先来自于一堆玩具积木块。就在做梦前一天,儿女们用这些积木块搭起一座漂亮的房屋,意在博取父亲的夸赞。大积木是为深红色,小积木则为蓝色,或褐色。在做梦前一年,弗洛伊德去威尼斯等地游玩,环礁湖和伊桑佐湖那美丽的蓝色以及咯斯特地貌的棕色风光给他留下了非常快乐和深刻的印象。梦的绚丽色彩,是对记忆中的景观和颜色的复制,当然进行了移置和重新排列组合。

在梦中极为普遍的观念视觉化倾向,此前却并未有任何心理学定律加以说明。弗洛伊德认为它与兴奋在精神装置内部空间(拓扑)的折返运动有关,并用回归(regression)标示这一特征。“…无论这种回归作用在什么地方出现,我们都视它为某种思想试图通过正常渠道挤进意识却遭到抵制的产物,同时也是具有强烈感性力量的记忆对这种思想产生了吸引力的结果…”[19]  回归作用形成的条件之一,是睡眠对自主运动的禁制,在清醒状态下不完全的回归作用中,则是自主运动的限制——比如坐着、躺着的时候。其他病理情况下,就需要极为强大的回归动机了。需要谨记的是,梦中及病理状态的回归作用,其能量分配形式与清醒时不完全的回归作用极为不同,前两种情况均导致对记忆影像的完全投注,完全复活这个记忆,真实到知觉系统再也无法分辨,以至于产生幻觉。也就是我前面反复提到的“身临其境”.在一定阈值下,知觉保持着高度敏感,可一旦刺激超过,分辨率就大大下降了。不仅是外部刺激、内部刺激也一样,以梦和艺术为代表的视觉意象从内部激发我们进入兴奋状态——所谓的打动心扉,触动灵魂,是因为它们与主体的记忆产生共鸣和吸引。

[19]参见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09

随着理论和临床实践的扩展,回归(regression)一词也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内涵,当它描述在“…具有行程或发展方向的精神过程中,被用来指称由一个业已抵达的点反向复返到一个位于之前的点….”[20]时,精神分析改用“退行”的说法,并把弗洛伊德关于梦的发现囊括在内:

就精神装置的地质学模型来说,刺激按照与正常状态相反的方向行进,以梦和精神病态之幻觉为代表,正常状态下,回归并不完全。

就时间意义而言,退行假设一种发展阶段存在,并表示主体复返至业已经过的发展阶段中。在《性学三论》中,弗洛伊德描述了一些力比多因为满足的主途径受阻,退行到旁侧渠道和先前对象的临床现象,当一系列按照次序前后相继的儿童心智发展阶段(口欲期,肛欲期、俄狄浦斯期、潜伏期)被发现后,时间退行的概念才得以明确。例如,强迫症病人由于俄狄浦斯期的受挫,退回到肛欲期发展,重复当时的对象关系,以及早期的认同。

[20]参见《精神分析词汇》 p430

就形式的意义而言,退行指过渡到——就复杂性、结构化与分化的观点而言,较低层次的表达与行为方式中。例如,已经能够很好控制大小便的儿童会遗粪遗尿,举止有礼的儿童变得暴躁易怒、大喊大叫。

但从根本上讲,这三种回归作用是同一的,而且总是(大多数时候都会)同时发生,因为时间上较早的,在形式上也较原始,在精神区域/心理地形学(psychical topography)上也就更靠近感觉末端。[21]

当我们对梦和精神病理的认识愈加深入,一种印象就愈加清晰:做梦乃是梦者向自己早年状态的回归,是对自己童年时代的一种复活,是支配梦的本能冲动及其在童年期得以表现的方法的复现[22]。如果不再局限于个人,我们就会认识到弗洛伊德多次强调的种系发展的经验: “认识到在整个人类的发展历程中,个体的发展不过是一次短暂的重复而已” 人类的黎明期或原始阶段在个体印下烙印,弗洛伊德时常强调,不论是个体还是全人类的儿童过往始终存在我们心中某处  “…原始状态总能被重新建立,原始的心灵就最完全的意义而言是不灭的…”[23]在无数的领域我们可以遇见这种回到过去的看法,梦、病理现象、文明史、生物遗传等,并在《超越唯乐原则》中赋予强迫重复的色彩.弗洛伊德认识到梦和神经症保存着远古人类遗产的精神古迹,大众曾以为这些都随着地质运动被深深掩埋了。精神分析不只是一种治疗心理疾病的技术,也致力于重建人类起源中那些“最早、最昏暗的阶段”,尽管一直在常闇中摸索前进,但凭借着些许幽光,我们并未迷失方向。

[21]参见方厚升译《梦的解析》p510  这段话是1917年加的。

[22]同上

[23]《关于战争与死亡的时论》Freud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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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弄影我很怀念那个时光。你真的让我心动不已。无法回去感受很痛苦,但是我在努力的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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