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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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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書】變態

楊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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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為什麼那麼寵我?寵過頭了,別人會覺得你是變態。」「我還在學習調整,你要珍惜今天被寵的福分,明天可能就拿鞭子把你從床上打起來。」你跳起來,嘻皮笑臉地抱住我,用很誇張的聲音演:「唉唷,老爸,你不要反應過度喔,我們一家就繼續變態下去吧!」

今天是3月21日,星期日,天氣稍微涼了些,沒有昨天那麼熱。昨天和朋友聊天,一直想起你。朋友問我為什麼對他那麼好,他問過很多次,我給了一樣的答案。開車回家路上,想起你也這樣說過:

「爸爸,你為什麼那麼寵我?寵過頭了,別人會覺得你是變態。」

車停在路邊,我認真想你的聲音,你說這句話的表情。你斜靠在沙發上,笑著瞇眼看我。

「注意你的坐姿啦,腰內肉都擠出來了!我還在學習調整,你要珍惜今天被寵的福分,明天你爸我可能就試著拿鞭子把你從床上打起來。」

你跳起來,嘻皮笑臉地抱住我,用很誇張的聲音演起來:

「唉唷,老爸,你不要反應過度誤入歧途喔,我們一家就繼續變態下去吧!」

什麼是變態?就是非常態。像我們這樣的家庭,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了原來的地方,算是常態嗎?

第一個離開的是我,但當時我打算過幾年要回來的,真的。

決定離開,換個地方工作。我貪圖的是前程、高薪與安穩,那些都太誘人了。何況以後,這些安穩中有你們,幸福就不會是短暫的。你生氣,我知道﹔你不諒解,我明白﹔你覺得我拋棄你們,我想你有一天會知道受苦之後,真正長久的幸福會在那裡等著。

只是我不知道幸福像塊蛋糕,藏在櫃子裡捨不得吃,等到年節拿出來,都黴壞了,不能吃。

我回來的時候,你們都不在了。

離開是為了工作,工作是為了撐住家。當人已經不在那裏了,過去所說的家,就只是房子。找了很多人來作客,仍然感覺空蕩蕩的房子。

你逃學、砸琴、摔號嘴,提到我就故意罵髒話。讓我開了幾百公里的車回家,聽你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氣得瘋了,一巴掌搧不下去,高舉在空中顫著。

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對女兒發脾氣?我這麼辛苦為什麼你們都這樣對我?想到這裡就無力,跌坐回沙發上,對你說:

「對不起,爸爸不好,爸爸是變態。」

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會那樣說,我應該要說一些溫柔的寬慰的訴苦的辯解的話,但我好像只是想找個藉口躲進去,我受不了你難過,我也受不了自己的難過。我答應過要一直陪著你們的,那是我暫時還沒有做到的事。以後我會做到的!有一天我會做到的!

對不起,我還是沒有做到。雖然買了筆記型電腦,讓你可以用網路跟我視訊。每天花那麼多時間聽你說學校和家裡的事情,我比變態更變態地疼妳,彌補我不守信用的歉疚。我在試著平衡,我相信一切會平衡,然後會越來越好。最後我們一起打開時光盒子,苦盡甘來。

想得那麼美,變態!

那天晚上才剛要吃飯,接到你媽的電話,說你被車撞了,在手術,很危險。聲音裡的顫抖遮不住慌張恐懼。

那是2010年3月21日,高鐵帶著我向南狂奔。窗外的風聲都啞了,聽不見。列車服務也聽不見,一瞬間心中多少念頭轉過。平素開會,說是討論,其實是言詞辯詰,我也經常瞬間反應,分析問題尋找論證回擊。這些事情做慣了,但在那個時候我沒有辦法。眼前的狀況怎麼思索也沒有辦法面對,各種「如果」一個接著一個迅速繁衍開去,就像電腦中了病毒開個沒完的視窗。

殘了怎麼辦?病了怎麼辦?怎麼照顧你?誰來照顧你?我想做什麼?我能做什麼?我該怎麼做?分析、擬定解決的方法,讓自己快速跳脫並實際處理。

你一向貼心,最後還為我省事。我到的時候,你已經死了。

我們一家都變態。

我去看你,你花了我3000塊錢弄的大波浪頭被剃得一點不剩,頭上有縫合得像蚯蚓的痕跡。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說:

「欸,你這樣好醜。」

也許有很多科學的解釋,但我真的看到你哭了。對不起,爸爸很變態。這個時候沒有哭,也沒有什麼反應,竟然說了那樣的話。旁邊的朋友問我接下來怎麼處理,我想了一下,匆匆交代了幾件事情,簽了幾個文件。我說我要回去,隔天上午第一節有課。

隔天的課堂我也還算平靜,我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直到你要火化的時候,禮儀師說要喊你,我喊不出來,只是哭,我很崩潰地哭。你應該會聽出是我,會知道要過來吧?不要站在那邊,火很燙。

情緒收不住,一直想到你很多事情,我停不下來。

我該怎麼面對你,怎麼面對你走了這件事情?我很懦弱,沒有很勇敢。後來,我努力忘記你,封存那些文件、照片,在心裡封存回憶,難得提起。但我沒有忘記,即使有時候好像想不起來,即使我還記得怎麼開玩笑。你在,你一直都在。

你離開的那天也是巴哈的生日。就是那個你永遠演奏不好的巴哈。你去告訴他,把你演奏不好的譜都改了,就說是爸爸說的。不要再花錢學他整什麼大波浪頭了。

爸爸其實不是變態。寵你,是因為我愛你。爸爸愛你,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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