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上,你无法控制所有事情
突发事件来得毫无预兆。
湿地里的小溪冰面看上去很厚,几米开外的冰面有个小洞,目测冰层厚度至少十厘米。小溪没结冰时不深,水面只到脚踝,宽度很窄,其实猛跳一步也能过去。但我选择借一借中间厚冰的支撑力。一块完整冰面,左脚先踩上去,没反应,右脚再跟上来,站定。再一小步就能跨过小溪。结果右脚刚跟过来,冰面轰然崩解。
咵嚓一声,我站水里了。双脚整齐并拢,身体笔直。
虽然快速反应过来拔脚就跨到对岸,冰水仍毫不客气地沿着棉鞋的敞口倒灌进来,迅速急切,蓬松柔软的棉绒变得湿沉,鞋边还挂着从破裂冰面带出来的冰碴。两只脚在棉靴里轻轻掂起,放下,掂起,放下。棉绒里的水被挤出,吸收,挤出,吸收。马师小黑哥和两匹马,小花和兔耳朵站在小溪对岸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我,他一时之间很难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局面,为什么看到冰面我会毫不设防地站上去,然后垂直下陷。
对峙了一会小黑哥缓缓吐出一句,城里孩子真是不能在农村生活。
又是一个看马日,我和小黑哥骑着马去山里看马群。彼时距离我们从村里的马圈出发还不到一个小时,穿过草甸,进入了一片湿地。我的马叫小花,身上是奶牛一样的棕白色块,是匹快马,性子急,一不留神就快跑起来,小黑哥叮嘱我一定要拉紧缰绳,它玩命跑起来我的手劲很难把它拉停。我对自己的骑术有理性认知,距离第一次上马不到两个月,上一次骑马在十几天之前,我只得紧紧勒住小花的缰绳,把它勒得直咧嘴,脑袋偏向一边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
我骑小花,小黑哥骑的是一匹叫秃耳朵的黑马。秃耳朵的名字和耳朵有关,不像一般马的尖耳朵,它长着一对边缘是圆弧形的耳朵,大概是出生时天还冷,耳朵尖被冻掉了。“秃耳朵”被小黑哥用赤峰口音念出来,听上去就是“兔耳朵”,我很长时间都以为它叫“兔耳朵”。
秃耳朵是今年新来的成员,只它一匹,性格避世。按理说马是合群的动物,出于基因自带的自保本能会让它们主动寻找并进入某个群体。在野外,马一旦离群就很容易死亡,被其他动物猎杀或因陷入困境无法自救。
但秃耳朵在马场里向来都自己待着,总是站在马场最边缘的围栏旁,远离马群。赶马回小马圈时它就偏往反方向跑,避开被赶到小马圈里戴上马鞍被人骑乘的命运。它还总越狱,趁人不备就找机会出逃。在马场最常听到的询问之一就是,秃耳朵呢?那黑马呢?去哪了?不会他妈又跑了吧?!
但秃耳朵毕竟不是自由自在的野马,它是归属于马场的活资产,无论跑到哪都会被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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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和马场里有四十多匹马,它们是“生产资料”,每天都要“上班”,接待游客。当地人管这事叫“搞马游”。
呼伦贝尔搞马游的人很多,大部分集中在以草原地貌为主的黑山头镇附近,往来的导游说小镇已经有一百多家马场,为游客提供骑马看日落、十二公里穿越湿地的路线服务。骑马看日落的游客太多,马匹甚至会用绳子串成一列以防马失控乱跑,山头上挤满看夕阳的人与马。有辽阔草原做背景的骑马照是不常见的社交媒体素材。毕竟来都来了。
如果生为一匹需要接待游客的骑乘马,一天可能会这样度过。
早上5、6点,马从休息的草场被赶到“上班”的马场,进入马圈,戴上全套马具。首先在头部套上用于牵引的笼头,然后往嘴里塞进铁质的马嚼子,冰凉的铁棍卡在嘴唇两侧末端,那里正好没有牙齿,可以完美卡住连接缰绳的马嚼子,以便骑马人控制方向和停驶。这样一来缰绳一收紧,整个马头就会被牢牢勒住,很难自由动弹。再然后是马鞍,用两根绕过马肚系紧的肚带固定在马背上,调整好自然下垂的脚蹬,一匹马就算是备好了。牵到拴马桩,系好栓马结,等待游客。
一匹马每天的工作都很重复,载着游客走来走去,爬山,过草原,趟溪流,穿白桦林。慢走,颠步小跑,很少机会大跨步奔跑,游客大多没有骑马经验,只是来体验骑在马背上行动这件事,上马之前他们也许脑海里演了无数遍自己如何策马奔腾,但一骑到马背上,大部分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抓住缰绳和马鞍前部的铁环以维持平衡。游客多的时候,马几乎不能休息,一趟接着一趟,直到晚上6、7点。暑假旺季,马的营业时间最长到晚上9点。
没有游客,马就“下班”了。卸掉马鞍,冰凉的沾满唾液的马嚼子从口中退出,摘下笼头,马身上就再没束缚它的东西。恢复自由的马不会对人有眷恋,扭头就跑。等所有马都卸除马具,马师们把马赶到马场附近的一个围圈草场休息。在恩和马场,马的上班时间夏天最长16个小时,秋天12个小时。好在马不需要睡整觉,会把休息时间拆成20-50次平均分配到一整天里。
学完骑马基础之后继续留在恩和的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去马场,和马师们学习如何照料马。
用钢梳给马干洗刷毛,梳子顺着马身往下捋,干结的灰尘在空中扬起。我喜欢用手抚摸马的身体,从脖子到肩膀,身体健康的马毛发油亮,摸上去光滑平顺,停留一会,浅浅的温热冒上来暖手。
但这只是看似平和的开头。
马鞍的主要构成材料是铁,很沉,刚开始我一个人完全无法将马鞍从平地放到马鞍上。大部分事情都需要力气,这让一个只务脑力的城里人显得十分笨拙,往往马师备好了两三匹马而我还在与第一匹马斗智斗勇。我总无法顺利把马嚼子塞进它嘴里,它紧咬牙关,不肯开口,头再一仰,我彻底连马脸都够不到。拽着牵马绳把头往下拉,马嚼子往前一凑它又抬起头。手忙脚乱,徒劳无功。活干到最后,我往往只剩把马师们备好的马牵到拴马桩去系好这一件事可做。
大部分马在戴上马具之后就默认了无法逃脱的命运,不管它们之前如何桀骜,不愿意被绳索和马鞍束缚。秃耳朵是少有的法外之徒,不声不响,伺机躲避被“应该”收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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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甘心与否,秃耳朵和其他马与人类斗智斗勇的日子很快到了头。过了十一假期,所有马就都解放了。
呼伦贝尔旅游季始于五一假期,终于十一黄金周。恩和这样倚重旅游经济的小镇,更是严格依照这个年历运转,每年十一假期结束,小镇居民们就纷纷关停自家的餐厅或民宿,回到在额尔古纳或海拉尔买的楼房里过冬。马也一样,游客散去,这一年的工作就结束了,开启每年十月中旬到次年四月的漫长假期。
马们度过假期的方式是回归野外。本地马以恩和附近三河乡培育的三河马为主,由刚烈的蒙古马和俄罗斯奥尔洛夫马、重型马混血而成,能适应零下四五十度的极寒天气,自己刨开雪地找草吃,曾经也是军马的主要品种。因此漫长冬季,牧民们会选择把马放归野外,让它们靠自己生存,除非特别需要照顾的才会带回马圈人工喂养。这个选择并非出于保护“动物福利”,让它们在原生态的自然中生活,而是因为人工饲养成本过于高昂。
8月开始,草原上随处可见圆柱形的草卷,山上的草生长周期长,在没有牲畜吃的情况下,一片草场一年只能打一次草卷。一捆草卷约莫500斤,售价200左右。如果马场的四十多匹马纯人工喂养,干草卷加上麦子精料,每天的料钱就要将近1000元,一个月就是30000元。七个月的漫长假期,马光吃饭就要花费20万。没有牧民家庭能承受这个成本。因此无论出于经济还是马的心理健康考虑,放马归山才是上策。在这点上,养牛羊的牧民只能望马兴叹了,牛羊没有本地马在寒冬的野外生存能力,落雪后就必须带回圈里,每天添草喂水。
十一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马场所有马都迎来放假前的准备工作:卸掉马掌铁,以防冬天在雪地里打滑,打驱虫针。然后就彻底自由了。
“撒开!”马师们这么称呼这一步骤。
“撒开之后呢?马不会满山乱跑吗?找不到了怎么办?”我问小黑哥,很是担心。
“不会,后面它们选好地方就不怎么动了,丢不了。能跑哪去?”小黑哥反问。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几周前,有天马场的门没关牢,两匹小马跑了出去,沿着河边往下游边走边吃草。我吓坏了,赶紧骑马慌慌张张地去找正在接待游客的马师,大声通报:“有两匹马跑了!一匹黑马,一匹带花纹!在河边!”其中一位马师非常平静,没停下手里的事情,不咸不淡地说:“没事儿,丢不了。”显得我的慌张很不合时宜。
我完全不能理解如此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在城市的运转系统里,大部分事情都是可控并且必须处于某一标准之内,不受控的事情无法长命。我曾做过几年质量管理的工作,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寻找管理流程中的漏洞和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提升效率,降低运营风险、成本和错率。我十分擅长并喜爱这项工作,像应试考试,有明确的目标,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优化、优化、优化,以达成更完善的控制。然后得到奖赏。
但牧民们不需要用城市的逻辑指导生活,因为在草原上,你无法控制所有事情。打交道的对象不是机器,不是冰冷的制度和系统,是活生生的大型动物,有自己的独立意志,也有的是力气。
关于这一点,秃耳朵结结实实给我上了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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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群归山之后,四十多匹马会自然分群,平时谁和谁关系比较好,去了野外也会待在一起,四五匹或八九匹一群,选择自己喜欢待的地方吃草。
马撒出去之前,小黑哥根据往年马群分帮的经验,给其中几匹“领头马”挂上了GPS定位器,可以在手机上跟踪它们的轨迹。不过这也有风险,万一马在地上打滚时把定位器蹭脱,或定位器没电关机了,人就无法通过这唯一的技术手段获知关于马的信息。
头天马撒出去,第二天我和小黑哥去看马。所有的马都找到了,唯独不见秃耳朵。果不其然,这崽子又单独行动了。那天一早出去,中午我们才在路边遇到了孤身一马的秃耳朵,在公路道边的踱步吃草。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而之所以能顺利“偶遇”秃耳朵,并非是运气好,而是基于它过往的特别表现,小黑哥给它单独带上了GPS定位器,担心它在野外也落单。
这可难办了。整个夏天秃耳朵在马场的四十多匹马里,竟然没找到一个想和它一起玩的朋友,一起放冬假去山里吃草,仍然一匹马跑。说不清楚是它过于热爱自由,还是马群里的马们欺负新生,不接纳它入群。马师们的经验是后者,我更愿意理解成前者。它就是决意要一匹马待着。
确认秃耳朵的情况后,小黑哥决定过两天把它抓住,先带回村里的马圈喂着。
虽然秋冬马在山里放假,但牧民也仍然要时时照看,两三天进一次山,每次大半天,看每个小马群的成员有没有变化,是不是胖了,精神状况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生病。如果有状态特殊的马,比如秃耳朵,就要考虑人工喂养或其他确保它安全的照看方式,比如借给某家羊倌做牧羊马。虽然马在野外生活省了草料钱,交换的是进山辗转不同地方看马的辛苦以及汽车油费。更让人抓狂的是,需要承担马会随时移动的不确定性。
每次跟着小黑哥的车进山找马,我都晕头转向。也无数次想象,如果拥有这几十匹马的人是我,会触发焦虑症的事情将有千百件。
在野外不认路,要每天或者隔几天就开车来找马,刚出村口大概率就迷路了。进山没信号,没导航,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GPS定位器价格不低,四十多匹马只有十匹有资格戴上,但散到野外去的马不可能听从人的安排,总有没戴定位器的马们为自己另觅宝地。茫茫野外,我如何知道脱离定位器掌控的马在哪,会不会翻山越岭跑出恩和。这些马在野外可能分散在1000多平方公里区域内的任何地方,地貌并非一马平川,有白桦林、山沟、湿地,远离公路和麦地的大部分地方汽车和摩托车根本无法通行,就算想地毯式搜索条件也不允许。
“万一马跑到没信号的地方,定位器也发不出信号怎么办?”我有提不完的担心。
“那就等马自己跑出来呗,总会跑出来的。”牧民好像永远有化解焦虑的办法。
最理想的情况是定位器一直保持正常运转,好好地挂在马脖子上,每个马群的成员都不乱跑,待的地方也容易抵达。但还有更让我抓狂的状况:即便我的马就站在面前,我也不认得它们,不能确认这些就是我的马,它们各自叫什么名字。
“那是大白它们,你的小青龙不是在那呢么。”
“这是二哥家的。”
“宝哥的马在这儿呢。”
“大脖他们几个在里面,真会找地方嘿。”
每次小黑哥压低头从窗外看出去,立刻能说出路过的马群是不是马场的,如果不是,那是谁家的。几乎所有时候我都一头雾水,甚至在小黑哥说那边有马时,我要贴着玻璃认真看一会才看出几公里之外有活物。所有马在我看起来都差不多,无非是颜色不一样。我在笔记本上疯狂记下小黑哥说的不同马群的成员名字,二A、采耳、小龙、老走、黄三河、白嘴巴子、小七哥、小驴、大壮……这也是徒劳。名字是人起的,马们对此一无所知,唤它也不会有反应。
每每这种时候我都感到无力。在城市和主要靠脑力工作的生活里如鱼得水,又怎么样呢?在草原上的我毫无生存能力。唯一派的上用场的,就是能看懂手机上的GPS定位显示图,但仅限于屏幕里的世界。
严重依赖城市和屏幕建构的世界,好像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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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耳朵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让我更接近它的世界。
要把秃耳朵抓回来的那个看马日,还有另两匹瘦马需要抓回来,它们更早之前被放到山里吃草,在野外待了十来天仍然显瘦,再不人工介入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我们在大桥边遇到它们俩,在桥上分别截住两边,才给它们戴上笼头控制住。其中一匹被赶来帮忙的运马车先带回村里,另一匹由我坐在后座,牵着它跟车跑。这匹马很温顺,一路小跑跟上车行速度,偶尔还把马鼻子探进后车车窗里来嗅嗅。这种时候很难不对马生出温柔的感情。
运完两匹瘦马就轮到秃耳朵了,照例需要我坐在后座,如法炮制牵着秃耳朵往前跑。牵马绳不够长,额外接了另一根麻绳,万一马落在后面远一点的地方,人也还能拽住绳子,不会失去控制。
如同冰面崩塌前夕的毫无预兆,我把绳子拿在手里时一切没什么不对劲的。秃耳朵站在车尾一米多的地方,麻绳顺着窗户边缘折进来,我一边抓紧绳子,一边拿出手套要分别戴上。一切没有不对劲的。车启动往前,按理马感受到牵引就会自动跟上。一个小时前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不应该有什么不对劲的。
结果麻绳以巨大的力在还未来得及戴上手套的手上挤压着摁擦过去。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虽然小黑哥立刻停车,但右手握着缰绳的虎口、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左手中指的内侧,还是赫然出现了几块口子,表皮掀开,血涌了出来。我疼得大叫出声,忍着眼泪。
往后一看,秃耳朵犟着脖颈,岿然不动。
小黑哥半晌说不出话,看看伤口又看看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局面,回答不出为什么那一刻没有及时松开手的问题。后来我们尝试着把秃耳朵的牵马绳绑在车后,用车的力牵着走,秃耳朵仍然倔强地不肯就范,小黑哥只得把它拴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把我带回去处理伤口,再找运马车把它运走。
所幸只是皮外伤,消毒杀菌,一周之后伤口就结痂愈合了。但受伤后的那一周我很沮丧,责怪自己的鲁莽和大意。马师二哥得知我受伤的原因,露出了怒其不争的无奈神情,告诫我就算是马跑了也没关系,再追回来就是了,拉不住就要立刻放手。只与小猫小狗打过交道的我,对马是一种怎样的动物缺乏了解,更缺乏足够的尊重。把马理想化地当做“宠物”去看待,期待它乖顺地听从人的意志,并非尊重。
于是秃耳朵给我留下一些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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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和小黑哥骑着小花和秃耳朵去看马,是手伤痊愈之后第一次骑马。因为要去看的马群在遍布细碎冰面的湿地后面,汽车开不过去。马比车能去的地方多。我并未因为受伤害怕秃耳朵,我知道它不是故意想要伤害我。它只是相比起别的马而言,更谨慎,坚持自己意志时的决心更强烈些罢了。
大部分马都天性谨慎,只是程度不同。我之所以要下马先跨过小溪,是因为大胆如小花也不敢独自驮着我踩过冰面,在溪边没冻透的泥地里踉跄打滑。安全起见,我只得下马,自己先过去,再牵它过溪。没想到自己咔嚓一下先掉进溪水,打了个“你看掉进去也没事”的样板。
小花尚且如此,秃耳朵更是害怕,它躲在小花后面,连溪边都不愿意靠近,再一次定住了。小黑哥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它,“你走啊!怕什么!这点冰能摔死你是怎么的!”秃耳朵的心理活动大概就是“我看这些冰怕是能摔死我,要过你们过吧我不走。”
两人两马僵持在溪边。
路程已经走了一半,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必须继续往前走,往前走就是干燥平坦的草甸,回程可以绕一点远路避开大滩湿地和小溪,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两匹马过河。小黑哥把秃耳朵的牵马绳绑在小花的尾巴上,希望用小花往前走的力带秃耳朵过去。秃耳朵不信任人,也许看到前面的马安全跨过去,自己也就放心跟上了。
我在小溪这一头稍微拽了拽小花,它就立刻迈开步,没有犹豫。
咵嚓!小花在小溪正中间摔了下去,砸碎一大块冰面。秃耳朵不动。小花不服,站起来再要往前走,拼命挣。咵嚓!又拍在水里了,整个肚子贴着污黑的泥地。咵嚓!咵嚓!咵嚓!一切也发生得太快了,等我反应过来,两匹马都跪在了小溪和泥地里。
小花精疲力尽,鼻孔张开大喘气,但至少大半个身子挪到了靠近我的小溪这一侧。秃耳朵不愧是秃耳朵,虽然被小花拽得趴在地上,满身泥,但仍只往前挪动了一点,还在小溪的另一面。连相似体型和重量的同类小花都被它拽得动弹困难,想想自己,两周前的手掌被划伤算是秃耳朵对我手下留情了。
“继续拽!往旁边拽!”小黑哥也没料到秃耳朵能这么倔,冲我大喊。
僵持住了。
歇一口气,我努力再把小花再往右侧拉,让它借着扭头的力站起来,踩在小溪这边摩擦力更大的泥地里,把秃耳朵拽过来。终于。最后一下,秃耳朵不情不愿地趟过已经被小花把冰面全部砸开的溪水。
我们仨站在小溪的这一边,拖着湿漉漉的“身体末端”面面相觑。有点惨又有点好笑。
穿过小溪和湿地之后,路变得好走,秃耳朵完全忘了刚才的不快,变得欢脱起来,一路小跑。草原上温差大,白天有太阳时热,毛衣加挡风外套就足够,毛绒帽子也戴不住,捂得额头冒汗,只能摘下来扣在马鞍上。在烈风里跑,好像在穿过什么有形状的东西,稍微侧着头避开两侧耳朵的呼呼风声,才能听得到旁边人说什么。
路过一群羊,羊倌和我们搭话,“瞅这天热的,马都跑出汗了!”
“不是,掉水里了……”
马腿上泥暴露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