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Sally博物館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39.6kg

Sally博物館
·
我的发小朋友、出入境大厅的警察、牛肉汤锅店的老板、社交媒体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最近路过我时,都会对我的体型给予一些自己的看法。

这是我7月17号称的体重。往前翻,除去刚过去的一年多,旅居生活的奔波和常在热带炙烤的缘故让我保持了一年的45kg之外,过去十年我的体重基本稳定在49kg左右,依季节小幅浮动。这次毫无疑问是史上大跳水。

我的发小朋友、出入境大厅的警察、牛肉汤锅店的老板、社交媒体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最近路过我时,都会对我的体型给予一些自己的看法,从“你瘦得跟张纸一样”到“多吃点肉啊”。我的耐心根据不同的情景、不同的对话人有很大的弹性范围,在“好的,好的,谢谢关心”和“我和你很熟吗”之间浮动。

我吃不下东西已经三个月了。半个多月前在运动场上,听到一个女人和朋友聊天,她最近正在打减肥针,打了会“一整天没什么胃口,吃一点就饱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那一刻我感觉有苦说不出。

起初,是五月份时论文开题的压力让我频繁呕吐,我寄希望于答辩结束的那一刻我便魔法般地好起来。一个初夏的下午,我答辩通过了,蹦蹦跳跳地牵起男友的手去餐厅庆祝。我们吃了青豆肥肠、鲜肉丸子和茶树菇砂锅。散步回酒店后,我老老实实地把晚饭吐了出来。现实给了我一击。

我的胃口没能再好起来。我其实应该早有预料,从很小我一紧张就会呕吐、吃不下东西。到了我会说高深的话的年纪,我就知道“胃是情绪器官”这句话。我其实应该早有预料了,见证着自己的心理状态越来越差,我怎么能同时期待像一个正常成年人一样进食?

我每顿大概吃以前食量的三分之一。每天早晨享用自己亲手冲的咖啡不再让我兴奋,因为喝下后,我的胃也会感觉到深棕色一般的沉重。我不再和男友抢食一个披萨,而在他提出“去吃点好的”的时候微微皱眉,在内心盘算着“好可惜,今天又没法好好发挥了”。一开始我会说“下次我们再来吃一次”,后来我也放弃了。不会有下一次的。感到饿时会觉得兴奋,但又经历了无数个从好饿到吃两口就饱了的轮回。社交聚餐时,我需要不断地向对方解释我吃不下的原因,以防对方见怪。前段时间在香港,每顿在茶餐厅点高价的简餐,吃两口再看服务员无语地把它端走,我也很愧疚。看到食物我就有压力,以至于难以说清,是我百分之百本来就吃不下,还是这个逐步变成预设的消极的想法也在暗中压制我的食欲呢。在这之前,我只能在理性上理解厌食症患者所受的困扰,但在现在,我几乎可以从情感上共情了。

但日渐消瘦给了我一种奇妙的安心。见到人,我可以不用说话地向对方证明,你看,我真的生病了,我有抑郁焦虑症。我不用再解释我的生活有多让我困扰了。妈爸对我的体重的态度,也从在我几乎每一张发到家庭群里的照片下评论“太瘦了”,到听到我从房间传来自己体重数字更新时,暗暗吸口气,鼓励我,“没关系,慢慢来!”。我的心理状态也在她们眼里具象化了。你看,我真的有病。而且,我不是在故意节食。

但,说实话,除了心理和生理双重的那些绝望之外,我还感到了我心深处的一点窃喜。我惊觉我还是觉得自己瘦一点好看些。我为这样的窃喜感到很羞耻。

我成长于对身材审美非常单一的环境中。小时候,同学都夸跳舞的我瘦、漂亮。初一之后,进入青春期的我开始发胖。即使是喜欢我的男生也会传消息给我,告诉我他的朋友说我脸很大;我从小学到高中关系很好的同学,会在跑操后开玩笑跟我说,你看你的腿多粗啊,不像你同桌。流行起自拍的时候,我会仔细找显脸小的角度,低头、微微缩起咬合肌。我习得并自卑地活在这种审美中,没有仔细反思过它就接受了,想必也拿它害过其她人。

现在的我,以及过去好几年的我,逐渐接触到女权主义的知识,我的很多观念都慢慢发生了改变。我认为自己抛弃了狭隘的身材审美,抗议身材焦虑。我会鼓励身边的每个女性朋友,不以体重身材来定义自己。尤其在过去各处旅居的日子里,这个话题在我生活里消失了。即使是在瑜伽学校的一个月,我们十几个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女生,从来没聊过这方面的事。我也很久没有找显瘦的角度给自己拍照了,我享受大笑起来脸部肌肉的样子。

大概一年前,一个要好的朋友跟我坦言,如果别人向她倾诉自己太胖,她会安慰她,而不是一味地劝她不要管身材,因为她自己也会有这样的烦恼。我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我记得当时感到内心有点本能地抵触。现在想来,可能是感觉她威胁了我给自己设立的道德准则。我想我和我自诩的某些特质还没能完全统一,我厌恨自己这点。感受到因为瘦了而窃喜的自己是恐慌的,过去自以为诚心夸赞别人的我是不是很虚假?还是只是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轻易地说出口了?我大声地喊口号,是因为想要说服自己吗?

答案由我自己回答怕是很难听。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