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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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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三叔的這一天

楊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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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五十年後,藉由三叔的日記,我才認識了他。沿著文字記載的時間裡前進,我親近、認識、欣賞了我無緣得見的尊長。裏頭的時間屬於過去,結果我早已知道,越接近日記的結束,我心中隱隱出現一種對現實的牴觸,我很想告訴他:不要搭上那班火車,聽我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今天是2021年12月25日。我特別在今天要寫篇文章,倒不是為了耶穌的生日(雖然那也很重要),而是為了我三叔。

三叔死在1972年12月25日,到今天滿49年。他過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常常聽父親和姑姑提起四叔生時成績很好,擅長水彩繪畫與文藝創作的事,但三叔的事情就沒怎麼聽過。除了他掛在中廳牆上的照片,家族遺傳的深邃五官與濃眉大眼相貌,其餘就一無所知。父親、姑姑從不提及,就連生養他的祖母也不曾說起,年幼的我沒想太多,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日子一樣過,我也一樣在長大。

高中時有次和同學結伴出去玩,搭火車去基隆。回家之後父親問起怎麼去的,對我搭火車這件事情相當光火。當時我非常不滿,也很困惑,只是怎麼也問不出原因。只知道我家的人被禁止搭乘火車,後來知道,不只是我,家族中自祖父以降,人人都不准搭火車。

火車的車廂成了禁區,鐵路是我們不被允許靠近的結界。這個禁忌的由來是一個謎,我從來也不知道為什麼。

去年祖母以百歲高齡過世,清理遺物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三叔的日記。這本日記層層仔細包裹,收在祖母的衣箱裡,和祖父的衣服放在一起。日記從1970年元旦開始,結束於1972年12月11日。我細細讀過,逐字逐句整理,訪問了父親、姑姑、表姊、表哥,點滴還原了三叔生前的樣貌。

三叔1969年進入國民中學就讀,當時是台灣九年國民教育的第二屆。他擅學善思,記憶力強,在當時重視記憶的教育環境下得天獨厚。那是一個熱愛文學藝術,擅長水彩素描的孩子,對尊長孝順,待儕輩和善,因為父親的早逝和家境的困窘而多情易感,懷抱著憧憬和理想成長。他跟兄弟的手足情感親切,對母親的孺慕不捨深厚。而四叔出名的繪畫長才,原來是三叔帶著他一筆一畫練出來的。家中的不幸,沒有削弱他年輕的理想性格,對未來的嚮往與追求,常常見於字裡行間。

高中沒有考上理想的志願,不願務農的三叔在我父的資助下到台北讀書準備重考,那是1972年的事情。他有時候去看畫展,有時候看文物展覽,一次被人問他是哪個高中的學生,心中一塞,後來就都躲在宿舍讀書沒再出門了。

我父回憶,1972年12月25日有一場選舉,那天放假,祖母要我父與三叔回家幫忙採收橘子。忙完之後,我父帶著三叔搭火車回台北。車上人多,三叔說要到車門邊透透氣。我父交代他到台北站後到何處集合,就把身上新買的皮衣除下讓他穿著。

到站後,左等右等不見人,我父向鐵路警察報警。警察說板橋站發現了一個人卡在車底拖到台北了,讓他去認認。到了眼前一看,臉面被軋掉了半邊,已是不太認得了,但身上的皮衣可不就是那件嗎?腳上的鞋子就是前一個月買給他的。警察說你趕快到板橋去,那邊說有隻大腿掛在車下,他少了隻腳,看來可能是他的。悲傷還來不及,不只頭皮,全身都在發麻。通知在三重的二姑,買了個大厝(棺材),叫了輛貨車,沿著鐵路給三叔收屍,一路收到了樹林。

二姑想起當天的情況,怎麼想都覺得很可怕。平常活潑向上的三叔突然就變成四分五裂的屍體,一趟回家農忙的省親成了無法復歸的訣別。

平交道的噹噹聲,聽起來怎麼那麼像喪鐘呢?你說要給二姊捎隻鵝來的啊!

大我十歲的表哥記得,彼時他年紀還小,半夜聽人來喊電話。大姑父出門去接了電話,回家急忙收了衣服就出門。隔天才知道出事了。

我父和二姑父搭著卡車拖著棺材回來了,新寡不到五年的祖母看著新買的棺材顫抖。卡車司機幫忙打開了棺蓋,祖母緊緊扳抓著棺材的邊緣,像她緊緊咬著的唇。咬破了,唇上流下血來,我父上前要給她擦拭,她突然轉過身,掄起拳頭向我父身上招呼:

「你怎麼帶的弟弟,一個好好的人讓你帶去死得支離破碎。死的為什麼不是你!你怎麼給我交代?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我父沉默,無言以對,掄在他身上的拳頭那麼無力,又那麼沉重。

小四叔幾歲的大表姊說,當年在三叔的靈堂,四叔一語不發地跪在那裏燒紙,有時抬起頭來看他三哥的照片一眼,濃眉大眼、堅定表情一如生前。他的眼淚撲簌簌地掉在地上,成了唯一的聲音。

過了幾年,四叔歷經病苦,也走了。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見到自己經常思念的三哥,握緊雙手的時候,或許也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吧。

近五十年後,藉由三叔的日記,我才認識了他。沿著文字記載的時間裡前進,我親近、認識、欣賞了我無緣得見的尊長。裏頭的時間屬於過去,結果我早已知道,越接近日記的結束,我心中隱隱出現一種對現實的牴觸,我很想告訴他:不要搭上那班火車,聽我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但現實沒有辦法,我出生時他已離世,我已活得比他過世時還老,也接近了祖父過世時的年歲。日記裡提到的小鎮,已翻了幾番樣貌,不再是他憑著一雙大腳跑過的街景。家裡的橘子園被徵收蓋了一所普通的高中,高中學歷不再是了不起的文憑。

因為我的祖母—這位三叔總是掛在心上的慈母—仔細溫柔地收存,五十年後,還是讓我們認識了。

祖母的過世,對我們來說是難以承受的,但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溫柔,一個遊子對母親的掛念,都在這本日記中和暖地收藏著。

謝謝祖母。

你好,三叔。

(2020年下半年將三叔的日記打字整理完畢之後,2021年陸陸續續與日記中提到的人接觸,將他們對三叔的回憶喚起並整理了。其實大家都記得他,縱然誰也不提起,但誰也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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