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熟悉為知識
作者:Joe
難度:★★★☆☆
前幾個月我一直在看語用學的文獻,終於忍不住寫了〈Paul Grice 的語用暗示〉。那篇筆記雖然長,牽涉的文獻多,但最令我費煞思量的,其實是怎樣翻譯「implicature」,因為這是格萊斯(Paul Grice)故意避用英文已有的「imply」、「suggest」、「mean」、「insinuate」等字詞而造的術語,目的正是為了擺脫日常字詞帶來的不必要聯想,避免因熟悉字詞而誤以為知道他要分析的語言現象。[1]
因熟悉字詞的日常用法而誤以為明白某個特殊用法,例子觸目皆是。維根斯坦的「凡不能言說,須保持沉默」(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便是個好例子。許多人將這當作指導生活的名人雋語,教我們盡量少談不熟悉的事情,也有人將之譯成「至於那些你說不清楚的事情,你就該保持沉默」,以為在談閱讀和寫作方面的準則。事實上,那是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的最後一個命題,不可脫離之前的命題來理解。[2] 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鋪陳一個哲學理論:根據該理論,過往許多哲學上的說法只是貌似可理解,但其實是不合文法(ungrammatical)、無意義(nonsensical)的記號。可見根本與為人行事、寫作閱讀完全無關。甚至乎,連甚麼是「不合文法」、甚麼是「無意義」,也要根據他的理論來理解,不可望文生義。
哲學家的名言往往是理論的精華,要明白那些名言,就要弄清楚箇中脈絡。笛卡兒一句「我思故我在」,有人理解成勵志小語,有人理解成人生警句,其實都是腦補。我最近收到一份功課,寫道「墮胎是錯的,因為笛卡兒說過『我思故我在』」,肯肯定是腦補。「我思故我在」譯自「Cogito ergo sum」,但連這句該譯成「我思故我在」還是「我思我在」,也是甚有爭議。然而,撇除爭論不談,只要清楚上文下理,要明白「Cogito ergo sum」的意思也非難事。笛卡兒在《第一哲學沉思錄》(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想為知識尋求穩固的基礎,他設想好幾個懷疑論式的測試,最終通過測試的是「我思故我在」。笛卡兒以此為基礎,進一步推論其他的知識。這個過程完全不勵志、不能指導人生、不可以教我們墮胎是對是錯。「我思故我在」全是熟悉的文字,但這樣一句話,說的其實不多,只是讀者的想像力往往太過豐富。
最近台灣關鍵評論網出現一篇書摘〈生命的存在,是建立在「不確定性」及「不完備性」的基礎之上〉。友人傳來,我以為只是標題聳動,點進去看,原來內文更聳動: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竟然能夠說明宇宙沒有絕對真理。這既是書摘,自然摘自某書,原來有人真的會花時間寫一本書證明書中每一句 ── 包括「宇宙沒有絕對真理」 ── 都不是絕對真理。這個「絕對真理」的意思固然有趣,更有趣的是作者怎樣從哥德爾不完備定理,妄想出這些駭人聽聞的結論。我想,大概又是「不完備」三個字惹的禍。這三個字確是常令人犯錯,最低級的錯誤是將「不完備」理解成日常字詞的意思,例如「不完整」,稍好一點的錯誤是用「述詞邏輯的完備定理」那個「完備」來理解「哥德爾不完備定理」,但這兩個理解方式當然都是錯的。實際上,哥德爾不完備定理有所謂的「第一不完備定理」和「第二不完備定理」,其中第一不完備定理可寫成:
[A]ny formal system S satisfying the following three conditions:
S is ω-consistent
S has a recursively definable set of axioms and rules of inference
Every recursive relation is definable in S
is incomplete, in the sense that there is a closed wff of S of the form ∀xFx such that neither ⊢s⊢s ∀xFx nor ⊢s⊢s ∼∀xFx, where on the intended interpretation F is assigned a recursively defined property of natural numbers. [3]
「ω-consistent」、「recursively definable」、「recursive relation」、「⊢s⊢s∀xFx」都是數理邏輯的術語,看不懂的馬上便知自己看不懂。熟悉感消失,遐想煙消雲散,是有一點點可惜,但要人自知無知,總好過令人自以為知。
許多著名的詞句表面上是熟悉的文字,實際上要不是有特殊意思,就是必須透過上下文才能解讀。哥德爾不完備定理絕不可用日常的「完備」、「不完備」來把握,維根斯坦和笛卡兒的名句難以脫離脈絡而有清晰意思。「就算獅子能說話,我們也無法理解。」(If a lion could talk, we wouldn’t be able to understand it)每個字大家都熟悉,但維根斯坦在《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寫這一句的用意,卻連專家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4] 熟悉歸熟悉,知識歸知識,莫以熟悉為知識。
注腳:
[1] Strawson, P & Wiggins, D. (2001) Herbert Paul Grice 1913-1988. In 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 (Vol. 111), pp. 515-28.
[2] 我相信那譯者沒有看過《邏輯哲學論》,因為他以為「What can be said at all can be said clearly; and 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是《邏輯哲學論》的最後一句話,但他引的句子其實只在序言(preface)出現過。
[3] Hunter, G. (1973). Metalogic: An introduction to the metatheory of standard first order logic.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pp. 256-257.
[4] Wittgenstein, L. (2009).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Translated by G. E. M. Anscombe, P. M. S. Hacker, & Joachim Schulte. Wiley-Blackwell, p. 235e.
本文原載於紫煙亭。
Joe
坐擁崑崙,舉目皆紫霞,故為《紫煙亭》亭主。閒時下山教育下一代,或嬉笑怒罵,或正襟危坐。攀高山鑽地洞讀哲學,愈讀愈深,便寫寫文章談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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