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九零後是和我們不太一樣的中國人
「我們」是怎樣的中國人?這個問題更適合拋給西方人來回答。
西方人或許會誇獎說,「我們」與他們相比勤奮太多。當他們忙於享受生活,「我們」卻在加班,高唱著「愛拼才會贏」。如果說希臘意大利人是他們之中的極端,懶散到超脫到對工作與GDP已近乎不屑一顧;那麼當年的溫州人則是「我們」之中的極端,創業時前店後廠,腰纏萬貫還在打地鋪,實踐著馬英九最愛說的「拼經濟」。
誇「我們」的更像是對本國勞工恨鐵不成鋼的西方資本家。而誇獎的理由當然是,當希臘這樣的享受型國家正在拖累整個歐洲時,「勤奮」的我們卻在充當世界經濟的火車頭,當然,更重要的作用是,借錢給「他們」。
但西方人或許會責難說,「我們」與他們相比太不可理喻。原因也很簡單,世界好像一個大班級,「他們」在下課時吹牛遊戲,「我們」卻還在看筆記;放學了,「他們」做完作業就去享受童年時光了,「我們」卻在補課和題海戰術。在學生時代,「我們」這樣的好學生是最惹人恨的,以犧牲自己的課餘時間為代價,破壞了遊戲規則,破壞了成績的「公平」。
罵「我們」的更多是感覺到不公平競爭的西方勞工階級和中產階級。在他們心中,「我們」必須為他們今日的經濟困境負責。「我們」的低勞保、低工資、低休閒不僅在政治上十分不西方,而且在經濟上逼得享受生活的他們幾乎難以為繼,正是所謂的「走資本主義的路,讓資本主義無路可走」。
哪裡有什麼「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我們分明看到的是,跨國公司對「我們」愛得難捨難分,而西方「無產階級」卻將「我們」看作搶飯碗的、不眠不休的惡劣競爭者。中西方資本聯手賺錢,中西方勞工互相謾罵。在美國國會,主張制裁中國的哪一次沒有勞工組織,反對制裁中國的又哪一次沒有跨國公司。
「我們」真是一群可怕的中國人。剛剛進入國際經濟體系三十多年,卻儼然是一副19世紀自由資本主義的衣鉢傳人,以舉世無雙的「勤奮」和低工資逼得懶散優裕的歐洲人方寸大亂。
他們或許會困惑地想,剛剛從馬克思那裡學會了福利社會的理念不到一百年,東方的馬克思傳人為什麼又在逼迫他們重新回到自由(野蠻)資本主義的老路;他們或許也在納悶,曾經,高喊自由貿易的是「他們」,將東方傳統經濟秩序衝得七零八落,現在,高舉自由貿易大旗的卻成了「我們」,高成本高福利的「他們」卻成了貿易保護主義者。
特別無趣的是,無論「他們」如何自由快樂富有創意,但在殘酷透明的資本主義競技場上,他們就是折騰不過壓抑緊張高喊敬業口號的「我們」。
不過,事情似乎正在發生變化。「他們」最新的一個好消息是,中國的九零後來了。
與前輩相比,中國九零後似乎喪失了一項令西方人聞風喪膽的能力——勤奮。
這甚至包括中國經濟奇跡的主角——農民工。在那個叫富士康的故事里,九零後農民工愈來愈成為郭台銘商業帝國的不和諧音。他們不再願意選擇無休無止的加班,他們開始對承載著資本主義神話的流水線深惡痛絕,他們更願意選擇那些創造力的工作,如果生活逼得他們選擇單調的流水線人生,他們寧願縱身一跳。
當然,客觀情況是,父輩為他們創造了遠非優裕但卻足夠溫飽的家庭環境,當九零後農民工面對著父輩曾經歷的那些「低工資、低福利」時,他們有資本說不,他們更願意呆在網吧里閒逛吃炒飯,而不是違心地走向工廠,像卓別林一樣摩登時代。據說這叫「民工荒」,但我更願意將這看作一種自發的「抗議」。
在城市裡,那些出生於小康家庭的九零後則表示出了傳統「科層政治」的厭惡。他們比八零後更加不明白,為什麼下班後還得去過什麼「集體生活」,在酒桌上逢迎著領導交好著同事,他們將這看作神聖不可侵犯的私人時光。他們同樣不明白,為了一點可憐的加班費,為了在他們話語體系中可笑的「成功」,他們就非得選擇以辦公室為家,像華為人那樣感動中國,像老輩溫州人那樣人苦錢多。他們更加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擔心因為「不努力」而觸怒領導,他們關心的是,如果領導「觸怒」了他們,他們隨時可以換一份工作,哪怕一年數次。
從來沒有人說他們不愛錢,他們可能只是覺得,為了那些明顯不夠多的金錢,憑什麼要犧牲自己的私人生活。千萬不要指望任何人用「集體」「奮鬥」「未來」此類的字眼來綁架他們,活在當下,享受生活,生活沒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現場直播。
九零後,是更加「普世」的中國人。
他們與西方人一樣懶散,因此,中國從他們開始將徹底告別兩位數的經濟增長;他們與西方人一樣注重個人權利,對個人權益斤斤計較,因此,中國可能從他們開始將徹底告別「血汗工廠」;他們與西方人一樣,都一樣熱愛生活享受生活,因此,中國人可能從他們開始將徹底告別「經濟動物」的嘲諷。
甚至這種告別本身,也非常的「普世」。
二戰之後那一輩日本人,同樣和「我們」一樣崇尚奮鬥與發展,而他們的下一輩,卻成為了享受生活的動漫一代;五十年代之後香港人台灣人,也曾創下了白手起家的經濟奇跡,而今,勵志神話李嘉誠已和香港夢一起破碎於年輕人的中環,陳昇也為台灣年輕一代喊出了「能否讓我們的日子過得不緊張」這樣的時代呼聲;即使是今日看起來與世無爭的歐洲人,兩百年前的祖輩何嘗不是奔波廝殺於野蠻資本主義時代,狄更斯筆下奮鬥掙扎的英國人與這個時代已是「恍如隔世」。
九零後應該感謝「我們」,正是前輩的種種奮鬥與不堪,才為他們創造了得以超脫乃至蔑視「奮鬥」生活方式的物質基礎;但「我們」尤其更應該感謝九零後,「我們」與當下這個世界的種種格格不入,種種發展至上的「特殊」,將在他們身上走向終結,走向「普世」。
九零後沒有什麼了不起,世界怎麼樣,他們便會怎麼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九零後就是世界,好的和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