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後窗》《怪房客》(5/6)| 門縫;再論窺視,以及元電影;竊聽
本期電影
《後窗》: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299080/
《怪房客》: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297399/
門縫
窺視的第三個渠道是門縫。窗戶是面的逼近,門鏡是點的逼近,門縫是線的逼近。《怪房客》並沒有用到這個元素,但《後窗》和《冷血驚魂》都用到了(圖 12上)。《後窗》的男主角根據門縫透射進來的燈光熄滅,判斷兇手已經接近;反之,《冷血驚魂》裡的女主角根據門縫透射進來的暗影移開,判斷闖入者已經離去。從高度上講,門縫和女性小腿(或腳踝)這兩個意象是天然成對的(圖 12下)。《冷血驚魂》就把它們並置在一起,同時進入畫框的還有一把靠近地面位置的、通常只在加強防衛時才用上、只能從裡面打開的門閂(圖 12),對於私人空間的不安感呼之欲出。《白日焰火》裡開場未久的一個鏡頭,與此可成同素異形體(圖 12)。在那裡,門被替換成了半透明的門簾,離地稍高的距離成為門縫的衍化。這部晦澀而充滿隱喻的文藝電影剛剛上映時,就有影評從“窺視”的角度談論過這個鏡頭裡的桂綸鎂的小腿。
再論窺視,以及元電影
好奇引起窺視,窺視加劇好奇,於是有了放大和定格。窺視者像插上蠟做的翅膀飛向太陽那樣,飛向窺視對象的“真實”,並最終在接近到和這種“真實”相互直面的程度時,與之同焚。《後窗》的開片,就展示了一架損毀的相機,那是從男主角試圖站在賽車道中間拍攝“引人注目的照片”而引發的事故中遺留下來的(圖 13)。這架藝術品似的相機似乎就暗示著真相與毀滅之間的伴生關係。
如果你拍的照片不夠好, 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 ——羅伯特·卡帕,死於為拍照而誤踩的地雷
就像物理學上的“測不准原理”和心理學上的“觀測者效應”所揭示的那樣,觀察伴隨著干擾,足夠接近的觀察伴隨著幾乎必然的干擾,而通過這種干擾,被觀察者將感知到觀察者。所以窺視的成立及持續,必須以一項鐵律為前提:被窺視者不能發現自己正在被窺視。即便雙方互為窺視者與被窺視者,一方也絕不可“看見對方正在看見”,並且還不可“看見對方看見了自己正在看見”。(關於這段繞口令的概念區分,可參考陶哲軒. The blue-eyed islanders puzzle. WordPress, 2008中關於“公共知識”和“共有知識”的辨析。)這幾乎是一則近乎“老將不能見面”式的規條。任何窺視的目光,當它與被窺視者的目光相遇,敘事就必將坍縮,猶如正反電子對撞後的湮滅。《後窗》中,鏡頭保持隨人類眼動的方式運作,當推銷商的雙眼直視鏡頭,也就是與男主角四目交匯的時刻,劇情也就迎來了最後的高潮(圖 11左)。男主角打上石膏的第二條腿,預示著他似乎陷入了一個,在被真相之火燒成的灰燼中重生的涅槃輪回。沒錯,就是那個直視鏡頭的陰暗眼神,它揭示出上述鐵律與攝影師經常對生手演員吼叫的“不要看鏡頭”之間,有著怎樣的共通關係。攝影的藝術,就是“讓相機不存在”的藝術。而當一個演員看向鏡頭,他的目光就確證了相機的存在,進而把躲在相機後面的攝影師提到了惴惴不安的存在當中,就像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衣服突然消失了。赤裸的存在是危險的。《三體》當中,一組表明“存在於何處”的坐標數據,就足夠並且必然毀滅一個文明。這也就解釋了,從國產電視劇的經典之作《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到日本情色片的至尊典藏《色欲迷牆》《戀之欲室》,窺視者對待被窺視者,須像時空穿梭者對待另一個時空中的自我那樣,死守“不可被其所見”的原則,不然,要麼坍縮於該隱對約伯所犯的罪,要麼坍縮于亞當和夏娃共犯的罪。
當你凝視深淵, 深淵也在凝視你。 ——尼采《善惡的彼岸》
希區柯克更將《後窗》上升到哲學的高度,變成了一出“元電影”。電影裡的螳螂窺覦蟬,而坐在熒幕前的黃雀則同時窺覦二者。對男主角而言,那些方形的窗洞,何嘗不像一個個自由切換的電影頻道?而觀眾在“第四面牆”上鑿孔,審視角色的一顰一笑,有時甚至審視他們的性,這又與窺視何異?男主角的行為,超越電影文本而向外遞歸到這一文本的觀看過程。推銷商投向男主角的目光,在同一時刻“打破第四面牆”投向了觀眾(圖 11左)。當人們坐在影院的黑暗中,暫時自以為安全地窺視熒屏,電影卻以無數隱喻,回報觀眾以從能指到所指的窺視。現實與虛構,觀眾與角色,看與被看,形成一種毛骨悚然的無窮自指。
這是一個漆黑的雨夜, 這位酷愛拼板遊戲的老婦人 獨自一人坐在家裡, 在桌上擺最新的拼板。 當她把拼板拼起來, 她驚奇地發現 構成的圖案就是她自己的房間, 拼圖中間的人像居然就是她自己。 雙手顫抖著,她把最後四塊放上去, 恐懼地發現窗戶上有一張瘋子的臉。 這位老婦人最後聽到的, 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死亡詩社》
竊聽
除去窺視,模糊公私界限的,也可以是另一種更具被動性的知覺:竊聽。這種元素在電影裡的地位隨它所使用的感官而相對次要。《後窗》裡,男主角聽到緊跟在杯子摔碎聲之後的女人尖叫,聽到新婚丈夫被不知饜足的妻子從窗邊喚開,聽到鋼琴家優美的作曲(也正是這音樂將“寂寞芳心小姐”引向了鋼琴家),都調動了聽覺。不過,如果說《後窗》裡的“竊聽”之為“竊”特徵並不顯著,那麼《怪房客》裡的“竊聽”就壓抑得多,蓄意得多,吹毛求疵得多,神經衰弱得多了(圖 14)。這些竊聽有些是真實的,有些表現為男主角對“被聽到”的病態恐懼,但二者都可以概括為“竊聽的在場性”。他想打個電話,卻擔心被同事聽到,最後放下了已經提起的話筒,去到外面的公共電話亭(圖 14左);他在公寓只要發出噪音,就會招致立竿見影的指責,最後乾脆升級為頻繁的投訴(圖 14中),儘管門窗緊閉,房東對他昨夜的動向卻每每了如指掌;性格強勢的同事向他展現了相反的情形,粗暴地趕走了因妻子臥病而上門請求把音量調低的鄰居(圖 14右),這反而令他陷入更深的絕望,仿佛“如果不對他人成為地獄,就只好忍受地獄一般的他人”。貝克萊說,存在即是被感知。人們需要通過外界對自己的感知來確證自己的存在。然而,在近乎“感覺剝奪”的生活之下,男主角將他人的需求內化,渴望變得不存在,卻始終存在,最後只好用最極端的方式取消了自己的,已經在被害妄想和易性癖中變得模棱兩可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