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情不足以让习近平时代的我们不死

刘昭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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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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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一)

我和W女士的爱情已经进入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像患难中的两泉水,颜色温度都不一,却这样撞在一起,也就不免得一同感受这被时代加热的恐怖。如果说变成水蒸汽意味着自由,我倒愿意成为这自由,可水蒸汽的自由却让我摸不到身体,我需要身体才能感受到我还活着。那就不能太热了。时代的温度可以随时被绞变,比如我写作的当下,哈里斯和特朗普的论战正酣,评论家们分不出胜负,可是再过那么几天,时代的走向就要被几个摇摆州的少数选民改变,这种作为盲盲看客无力的感觉,像极了我们作为两眼泉水本身的实力。

泉水需要不断冲刷平面才能让平面有些许松动,这种不断意味着百年千年,可假设泉水的命是无穷尽的,那么这白千年也就不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生命却又不如泉水,一旦我们离开了身体,就没有办法再回去。有时我那么精巧于大自然的残忍,上帝在制造千奇百怪的痛苦之前,一定没有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否则我一定很想知道上帝痛得哇哇大叫是什么模样。然而上帝又创造了解离和昏迷,使得痛苦一旦超越了某种极限,感觉是可以消失的。于是我又有点赞叹上帝的小把戏,它给痛苦开了一扇小窗,于是我开始寻找一种能够抑制中枢神经系统的药物,这样我一旦药物过量,我首先会昏迷,然后是停止呼吸,这样的自杀方法也就是安乐死了。

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相信上帝,因为它是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在这方面我有相当的唯物主义色彩。然而,随着人生旅程越发千奇百怪,那些光怪陆离的神话一个个降临到我身上,——

这些日子我频繁往返于心理健康中心和急诊室,这样的兜转来回不过是为了获得一个住院的许可,现在他们认为我的自杀想法是慢性的,因此拒绝给我住院。走出急诊室,看见手腕上的单子写着我的名字,秋天很凉,天已黑,小镇的车水马龙供不出足够的热气,倒是凉,(水也太凉)倒是凉,让我看见了我的命运——我只要往前奋不顾身,就会命丧黄泉,自杀的闹剧也就告罄,但我始终没有这种纵身一跃就寻死的勇气,自杀失败面临的后果可能是无尽的痛苦,植物人是我最想要避免成为的症状,而残疾则会夺走我生存的意志——

在寒冷的红绿灯下,我感觉我站在生死之间,因为这个往前一冲的冲动就在我的脑子里加载着,一旦加载完成,(我有时多么希望蓝屏的时间长一些,这样我还歹活)我就要随时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上帝了,该死的上帝,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扔到这个世界上,让我成为独生子,丧失了兄妹之情的人生体验,让我的国籍定在独裁国家,失去了免于恐惧的、投票的、参选的、游行的、言论的、结社的、获取信息的、沉默的种种自由,让我拥有一个虐待成性的老爸和曾经不称职的母亲,使我的开局剧本对我而言是多么瀑泻着难以置信的痛苦,这种痛苦对于那些生活在自由民主国家的、有兄弟姐妹的和完善原生家庭的人来说是多么难以理解——

这种痛苦最终创造了一个现代世界的流亡者,一个即将失去自己母语的人,ta唯一能够使用母语的地方仅剩下不能口头表达的文字——因为我是独自流亡。

所以我不信上帝。我不信我遭了什么罪,要受到这样的罚。我也不信前世今生。可是人一旦独自流亡,就需要找到一点精神慰藉。上帝作为一尊雕像,就被我摆在那阴暗的角落里。如果我吃迷幻药,还能看见他冲我招手呢。但我不要一个只有在吃了迷幻药之后才活着的上帝。

(二)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戍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汩起,涕下沾襟,亦复含酸茹叹,消落烟尘

这是W女士留给我的一句文言文。我承认由于中国应试教育对我的迫害,背诵文言文成为千古噩梦之一,我无法再爱上文言文了。这使我和W女士产生了距离。不过这些距离又不够巨大,使我们仍然保持着每日的联系。

“有些忠诚的臣子在危难中流泪,有些不被认可的子嗣内心痛苦,还有那些被贬谪到海上漂泊的迁客,和被流放到陇地边境的戍卒,这些人听到凄凉的风声吹起,悲伤得泪水打湿衣襟,不禁满含辛酸地叹息,逐渐在尘世中消沉凋零。”

我用ChatGPT把它翻译成了白话文。当我读到“逐渐在尘世中消沉凋零”时,怎能不想到自己的命运呢?

假设,习近平只是跟胡温一样风格的昏君而已,那么或许我们这些虽然内心的确坚决反共,但为了自保仍然愿意在某些场合做些配合的文人还能有在中国生存的空间,也就不至于失去母语。然而,习近平的厉风,的的确确是把沉默也当做了一种罪,这是我等文人得以避风的最后屋檐。习近平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掀翻了我最后的屋檐一角。我不愿意再在政治课本上满怀歉意与恶心地写着“我们必须始终高举坚挺深入贯彻落实入脑入心入魂的习近平思想”,我放弃了跟它装。我装不下。——

决裂。我跟他决裂,就是因为中国共产党逼得我连沉默的空间都没有了。我这人的性格与自我道德要求是,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沉默,但我很难说谎,说谎会让我对自己的人格纯真性产生深刻的怀疑,这不亚于自杀。所以,当我连沉默的自由都被剥夺,我就知道我该离开了——我不愿意加入歌功颂德的大合唱,而沉默不被允许,所以我只能离开——放逐是相互的,如果我们说得有骨气一点——然而在那些崩溃得想家的日子,我只能说是中国,不,是占领了中国的共产党政权,放逐了我。

所以尽管我多次在脑海中沙盘推演我在人生中不同关键时刻所作出的不同关键决定,我也难以后悔我的决定,尽管在现在看来有许多商榷之处,但确实我已经做出了当下最好的选择。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悲愤交加。凭什么,是什么,让我,让一个少年,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作家,走上了这条站在生死之间的道路呢?考虑到我的岁数,这些风尘是否太深厚?

(三)

我非常感谢W女士。W女士一直努力聆听着我的痛苦。因为她和我有相似的痛苦。她比我大不多年纪,却也是独自流亡出来,而且是个名副其实的作家。我们这些独自流亡者,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境,愿意抛弃祖国、扔下母语、丧失朋友和家人,尝试来到他乡生根呢?

大概也都是相似的缘由罢。因为听从着内心的感召,决心要做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在当代会成为习近平的共产党的眼中钉。我们不走不可,否则就是牢狱之灾。我们都畏惧着牢狱之灾。我们知道独裁政权下人权捍卫者其实是一批最没有人权的人。政治犯的牢狱是比普通的牢狱还要疯狂。我们还年轻,不到三十岁,不想将年华放在没有人权惨无人道的牢狱中。我已经多次听过那些曾经蹲过监狱的朋友对我亲身讲那些故事。木板上的蟑螂,同寝的呼噜,这些生命的细节,对于一个在自闭症谱系障碍的我是有多么的地狱。我庆幸我逃离了这样的地狱。

然而,自由世界的地狱又是什么样的呢?

(四)

每天要经过相同的地下通道,同样的公交车,红绿灯,才能到饭堂续命。每次看见不懂的单词,都会惊恐发作。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而孤独滋养着抑郁…我茂盛的孤独啊,它简直太过丰盛,遮挡了一点友情的阳光。关键是对于有边缘性人格和复杂性创伤的我,这点友情已经是忽明忽暗、若影若现、若即若离的了,已经是如此虚无缥缈,我还要一点点祈求友谊饶恕我的罪过——我如此渴望的友谊,有时居然跟爱情一样无情地伤害我,在我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刻,友情也曾经把我放逐——如果爱情不足以抵抗习近平时代的昏暗、残忍与地裂——如果我将我的命挂在W女士头上,这也太恐怖了——我答应了W女士,我不会这样做——所以我要把自己推出去了——我发誓寻找到一丁点朋友,当作流亡中的一丁点慰藉——就从这篇文章开始——有人愿意做朋友吗?——我的邮箱是:arendt@tuta.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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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昭阳人权捍卫者,小镇退学家,生于共产中国,流亡欧洲联盟,认同中华民国台湾 邮箱:queer@mailfen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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