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高华?——一场微观权力下的模仿秀
这幅照片,是我今年看到的最棒的当代摄影作品,稍微对摄影史有了解的同学一看就知道,这是模仿了当代摄影的大牛Jeff Wall的《Mimic, 1982》
所以在解读在解读这幅作品之前,让我们先看看Jeff Wall的这副作品。
这副作品属于Jeff的早期作品,模仿(Mimic)不单是内容的指涉,在形式上和在摄影史上均有模仿-戏仿-反叛的成分。
彼时的Jeff正沉溺于卡拉瓦乔、维拉斯奎茲、马奈的绘画,试图嫁接绘画和摄影的关系,我们在一些列早期作品当中能看到这种承接古典绘画的影子,比如Picture for Women,就是戏仿Edouard Manet的A Bar at the Folies Bergère。
而Destroyed Room 的灵感则是来源于Eugène Delacroix的The Death of Sardanapalus, 1827。
当然,作为当代摄影的翘楚,Jeff显然不满足只是嫁接过去,他更重要的目的是如何反叛,如何在前人的基础上开拓疆土,如何更深层次的探讨摄影作为一门当代艺术是什么。Jeff从室内的置景走向街头也就顺利成章,但他当时面临的是一种全新的街头摄影,一种从马格南那种传统的纪实风格转向了Robert Frank和Garry Winogrand等人所代表的当代艺术摄影,Jeff还能做什么呢?
用他自己的话,他发明了一种电影式全景作品,在这类作品当中,任何一个细节都是精心安排的,且叙事性极强,有大量的信息(reference),但又是用一种即时性(documentary)的方式呈现,可以说Jeff Wall是在用一种做电影的方式做摄影。有人评论他的作品像散文诗,“精心构造的人工现实、源于生活却又经过高度提炼的虚构情节来呈现社会现实。”
《Mimic,1982》的解释
具体到这幅《Mimic,1982》,如果明白了Jeff的创作思路,而且注意到他的mise-en-scène(场面调度),那么这幅作品就会越看越有意思。
首先是形式上,Jeff采用了8x10大画幅,目的是为了呈现出极为清晰的现实,且满足他对油画质感的要求。
在颜色上,红色和青色的色彩安排非常协调,请注意他的红色的安排,包括这个亚裔的皮肤也被呈现出红色。画面前的三块红色和其背后红色的汽车还有红色的禁止标志,形成了一种韵律。正如史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所提出的结构(structure),以及他的名言:“A photograph without structure is like a sentence without grammar – it is inconceivable.” ,显然Jeff也深谙此道。
地点的选择,也是他跑了很多地方精心选择的,作品右侧的墙面和左侧的街道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张力,且符合古典油画的透视法。三人背后的向左弯曲的电线杆是用来平衡整个画面的。请注意远处的坡道,这当然也是Jeff的刻意安排,其符号具有双关语的意义,而且和我接下来要讲的这幅作品有互文的乐趣,按下不表。
当然,一副作品脱离作者之后就不再属于作者,图片的符号意义有很多解读,Jeff对此既不否认也不赞同,但他说“我倒没把他们看作双关语,我觉得它们是塑造形式的道具。对我来说,它们不是一种意见,而是图像的物理组成部分。那个符号就在那儿。我想,我可以把它去掉,但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现在来看这幅作品的内容,这是一副表意在现在看来非常明确的一张照片,但考虑到这幅作品的完成时间在1982年,可以说,Jeff Wall的观察是非常敏锐和超前的。
有人说Jeff Wall的作品非常耐看,的确是这样。看似画面非常具有戏剧性,但你在观看的过程中却会逐渐产生一种陌生感或者说疏离感,而且观看的方式也出现了一种涟漪效果,你的目光随着这照片的那最具张力的一个瞬间而展开,就像一粒石头投向了湖心,逐渐延宕到作品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竖中指的手势就是这个张力极点,就是那个石头。
竖中指去模仿亚裔的小眼睛,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歧视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危害性不强(毕竟没被爆头),但侮辱性极强。我们顺着这种力量,延展开来。首先是亚裔和女友的表情的对仗互文,女友的表情似乎是一副give a shit 的样子,她可能是对男友的粗鄙行为表示不满,但更深层的心理恐怕是对亚裔的不屑;反观亚裔,他的表情同样是耐人寻味的,不解,愤恨,屈辱的心理全部投射在这张面孔(他者之脸)上。
再看他们的衣服,同样有趣,亚裔的服装显然是工程师,好像就是从苹果公司下班的员工(模范亚裔),而这两个白人的穿着,则是典型的后嬉皮时代的年轻人。1982年的这些年轻人,现在恐怕都是投票给川普的这部分白人。
还有细节,请注意地上的影子,谁是完全显像,谁是被半遮蔽,谁是被完全遮蔽,权力关系隐藏在阳光下,巧妙且极具讽刺。
如果说作品仅仅想展现一副流于表面的歧视的话,那就太看轻Jeff Wall的意图了。他旨在通过模仿(Mimic)揭示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换句话说,他想唤醒人们,提出问题,这个现象是如何出现的,而好的艺术作品就在于他的解读不仅仅只有一面。同样,我们可以沿着心理学的层面,去探讨模仿这种行为是如何传播的,模仿是人的天性,这个竖中指的男人可能是模仿亚洲人的眼睛,也可能是模仿其他人的行为,问题的关键是,模仿是如何从好奇心转化成了歧视。如果我们能够驻足这幅作品足够长的时间,我们会发现Jeff Wall的自反性,我们的目光从同情亚裔,开始过度到同情这个竖中指的男人。这幅作品正如《乡下人的悲歌》和《故土的陌生人》一样,以一种更加冷静和理解的方式,解释了北美底层白人的困境,解释了为何川普会上台。只不过,Jeff Wall提出这个问题要早了将近三十年,而且并非发生在美国,而是治安号称世界第三的温哥华。不得不再次感叹艺术家的先知。
《Mimic,2008》的互文以及解释
如果我们沿着这个脉络再看这幅模仿的模仿之作《Mimic,2008》,这种互文性就更加有意思了。
最开始,我以为这是某个人在恶搞,毕竟作者的名字叫Jeffrey Wong,和Jeff Wall谐音,从作者名字,到作品名,到作品本身,都在Mimic。后来我查了一下,才发现真有这个摄影师,但他估计现在已经不搞摄影了,2010年之后他就没有作品了。但不妨碍这张作品的优秀。
首先我们还是先来分析形式。
这张作品大概率是数码作品,在形式上是和Jeff Wall的大画幅是有很大不同的。多说一句,Jeff Wall的早期作品是放在灯箱里以一种巨幅呈现出的,人是以等比例呈现出来的,这种观看方式同样拓宽了摄影的界限。
在构图上,并未遵循严格的古典透视法,画面右侧的玻璃镜面的弧度和左侧公路的延长线似乎是在画面之外交汇。容我做第一个解读,这是一种扭曲的时空。为了平衡画面,作者将Jeff Wall后置的电线杆提到了画面的左前方,和右边镜面中的电线杆构成了边框。
颜色。在这幅作品中蓝色和白色构成了最主要的颜色。请注意右侧亚裔的白色衣服和左侧女人的蓝色衣服的对仗,以及背景中蓝天白云和镜面中的蓝天白云。这个颜色的设计要结合内容叙述,后面再讲。
符号。和原作中的禁止标志类似,这幅作品中也有一个人行标识,这个标识在现实中被截去了,但在镜子中却呈现了出来。其符号意义在于观者的解读。
内容。这幅作品的内容如果对照着原作看,就呈现出更加丰富的意义。还是从这幅作品最具张力的时刻开始,只不过竖中指的主体变成了亚裔。这种主体的变换真是绝妙,它丰富了歧视的演变,一种对当下的回应。
还是从服装开始,右侧的亚裔男性穿着一件类似研究所里的工作服,他依旧是模范公民,依旧是亚裔男性的那种刻板印象。而他面对羞辱的反应相较于原作中的亚裔,更加直接——他和中间的亚裔直接目光相接了。在他脸上,屈辱感消失了,更多的是一种不解和惊愕。而位于中间的亚裔同样穿着白色的衣服,但他在外面套了一件皮衣,这种寓意实在明显不过,在中国的古语中,披着羊皮的狼可以作为注解,同样,当下语境中颇为具有攻击性的“黄香蕉(黄皮白心)”指称也不言自明。而中间的亚裔男性带着粗链子和金戒指,明显地和右边亚裔男性的阶级并不一致,中间的男人来自哪里,为何是这样一副暴发户的模样,留给观者思考。而最左侧的女性,其形象则是最为典型的白人美女(blond),金发碧眼白肤,她的反应和原作并不相同,如果原作中的女性体现出一副对此厌恶的表情,那这幅作品中女性则展现出她的无视和傲慢。
衣服的含义。蓝色代表自由,其背后却是秩序和皇权,白色代表平等(见法兰西国旗的颜色考)。这样两种颜色的讽刺意味就非常明显了,身穿白色的并不公平,身穿蓝色的并没带来自由和秩序。
再看影子。到了这幅作品,有完整影子(主体性)的人只有白人女性,中间亚裔的影子的头被女人踩在脚下,而右侧亚裔不但影子被遮蔽,半个人都出于阴影当中。其表意非常明显了。
有趣的是,镜中三人的关系同样耐人寻味。在镜中,歧视者和被歧视者身份重叠在一起(本是同根生嘛),而歧视者则被完全遮蔽了。变成了一副好像白衣服的亚裔拖着不情愿的白人女性的姿态。
对于这幅照片的表达内容,我们自然可以沿着后殖民理论,去梳理一番,去分析这个现象得以形成的机制,但一方面这幅作品戏剧性消解了更宽泛的现实基础,第二,我想从福柯的微观权力去看待这幅作品中的歧视者,他何以成为这种人?
福柯权力-知识解释中,权力和知识是一体两面,知识在权力中被生产出来,随后它有生产权力的功能,继而进一步巩固了权力。而进入现代之后,人被权力-知识体系所塑造,一方面成为知识的主体,但同时又成为知识的客体,在这里,知识进一步被权力塑造成真理。福柯的微观权力说,实际上是将权力的显性运作,比如暴力、强权的研究拓展到了更为隐蔽和潜在的控制。通过知识,话语,以及其运作机关,医院、学校、舆论等所进行的一整套规训技术。所谓微观,更多的是指一种潜在的不为人知的权力运作方式。而福柯要揭示和批判的正是这样一种潜藏关系。
这幅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用微观权力解释身份证治的契机。在这幅戏仿之作里,我们看到歧视者明明和他歧视的对象同属亚裔,但什么赋予了他歧视的“权力”?什么让同属亚裔的两人却站在了歧视和被歧视的两端?无他,只是因为他牵了一个白人女伴。她的象征意义就是西方的话语,或者进一步说,代表着白人左派自由主义所代表的意识形态。身份政治由知识所塑造,其主体是以群体为单位,但本质上,它是以知识真理进行划分,这种划分超越了族裔,也同样可以在相同的族裔中进行划分。而主体(群体)和知识(真理)背后是权力的影子。LGBT本身就是一个极佳的例子。
中间的这位亚裔,显然是被西方的话语所规训,一方面他学会了一套西方的话术,比如耳熟能详的人权、自由、民主等,通过让渡自己的身份从而获取西方的认同,而恰恰福柯对萨特的这套人道主义遗产心怀不满的,他认为人道主义试图用道德、价值等语汇是解决不了现代社会的问题的;另一方面,以西方中心主义为造端,中间这位亚裔开始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他足以放弃他所秉持的人道主义价值,让他开始以先进代表自居,凡是不符合他所秉持的真理(权力所塑造的真理)的人都是他者,于是歧视出现了。最为关键的是这套微观权力的运作非常隐蔽,以至于歧视者意识不到自己被规训,更意识不到自己的歧视。
而现实的讽刺在于,亚裔男性在西方婚恋市场属于鄙视链的最底端,以笔者有限的经验,在大街上看到亚裔男牵白人女的几率是非常低的。这个和Jeff Wall的现实观察有着最本质的区别。
毋宁说这是一种心理表征,而非现实。
而这种心理表征一方面在13年后继续在发酵撕裂(尤其在华语圈),另一方面,美国的现实也同样呼应了Jeff Wall的观察,当美国的亚裔打出“美国人不打美国人”的横幅的时候,恐怕Jeff Wall自己都没想到,在照片中的那条“下坡路”竟然成了某种魔咒。
两幅作品虽然有着相似的形式和内容,但在其内核上来讲却是完全不同的议题。两者的互文形成了有趣的镜像,观者在其中自然能找到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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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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