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4)縱谷裡的海味

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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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昌盛退休後,把攤位交給了弟弟

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1)前言:市場與市場的人們

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2)拉普他島與他的子民

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3)豬肉攤阿霞

曾昌盛曾是魚攤老闆,陽剛的名,其實是女性。19歲開始在市場賣魚,去年64歲退休,攤位交給了弟弟。市場搬遷三次,45年的市場生涯,有25年的歲月在這個市場二樓度過,「把攤位放在樓上就失敗了,大家開始做不來。現在的人要方便,騎摩托車就可到,叫一叫買一買就走,你看鄉下的市場通通都是平的,沒分樓上樓下,攤位也很集中。」

生意變差後,攤商紛紛外移,菜攤挪到市場前的空地,那裡有幾個帆布棚,一個棚月租四千。「但帆布太熱了,賣菜的也是很辛苦,大家都做那麼久了,捨不得離開這裡,其實待在樓上或樓下不會曬到太陽,可是要賺到錢就比較難。因為設計的問題,讓生意明顯變差了。」

不良的建築設計讓錢賺得更辛苦,也耗損更多勞力。上了年紀的攤販天天都得搬運糖袋、鹽袋、麵粉袋等重物,不斷上下樓讓補貨更加費力費時,就算安了個貨物輸送帶與滑坡,都不如在平面運貨輕鬆。長期上下搬運重物,幾位攤販腰椎長骨刺,這是鄉下典型的勞工職業病。誰的腰痛起來,大家都知道,也理解,立刻有前輩傳授經驗,分享當初在哪家醫院開的刀,哪位醫生刀開得還不錯。休養完回來開店,前輩紛紛跑來關心「新來的」。腰椎骨刺手術不知不覺成了「資深攤販」的認證戳章,是市場勞工的共同生命經驗。

儘管搬貨變得吃力,客源又逐年減少,僅剩的幾個攤販沒有撤守二樓。老邁的客人辛苦爬樓梯來此購物,除了長年和攤商培養出的情感,也基於現實。人一退休,收入減少,有的還可靠打零工填補些收入,再更老時,不再有收入,就是靠老本和政府津貼度日,一切都得精打細算,既然醫藥費難省,最能省的就是伙食費了。

老的,不會走路的,就爬不上來(二樓),會走路的老人,還能爬的就會來。年輕人就寧願不要爬,他們跟本地的老攤販沒有感情,或在超商、大賣場、Costco 買習慣了。 老人家收入有限,有的一個月領老農津貼七千塊而已,傳統市場賣的價錢和外面有差,只要便宜個一、兩塊,老人絕對是爬上樓來買。

剛入行時,曾昌盛每天清晨去車站等著火車運來的漁貨,等有了自己的車,每天清晨早起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到市區批貨,來自台東成功和屏東東港的漁獲裝滿車,再趕回來開市。每逢喜宴辦桌有人訂漁貨,曾昌盛把攤位交給兒女顧,配合辦桌師傅送貨到宴客現場。豬、雞肉通常在宴客前幾天送達,好讓師傅們先醃製料理,唯獨幾種魚材講求新鮮,必須當天、當場送達。若遇到狂風豪雨,只要主人不取消婚宴,總鋪師就要上陣,總鋪師不撤場,送漁貨的攤販也要跟著使命必達。既然挑了紅道吉日,親友賓客也從遠道來,怎樣也不能輕易取消。退休的總鋪師趙奶奶說,辦桌三十年來,只遇過一次取消,那個颱風天,連搭棚子的支架都被吹飛。

總鋪師從頭到尾盯全場,除了控管每個師傅的烹調品質、掌握上菜節奏,還得防止有心人偷偷在食材做手腳。魚販抓好時間送達漁貨,就怕一耽擱,拖累全場。從南部橫貫公路的沿途部落,到台二十三線旁的小村莊,無論多遠多偏僻,「總鋪師到哪,我們就送到哪」。尤其生魚片,只能當天送達,又是第一道冷盤菜,曾昌盛一到場,趕忙切起一盤盤生魚片,半小時後,開席上菜。

生魚片是第一道菜的固定班底,連同蒜苗烏魚子、美乃滋拌龍蝦、涼拌黑豆、或者涼拌海蜇皮、涼拌螺肉、醉雞切片,中間再擺上一個浮誇的大龍蝦頭,梅花冷盤氣派上桌,象徵五福臨門。

當年,那條穿越海岸山脈的公路還沒打通,繞過山脈,越過縣界,總鋪師與魚販合作無間,才能讓賓客在山中的盛宴吃到新鮮的海味。商業的運轉不只靠金錢往來,若沒情與義,生意就無法成形。每個人各司其職,彼此緊密的合作與守信,那個「信」,是信任也是信用,情與義連成一個商業網絡,利人又利己。大家共享利潤,也一起承擔風險,每個人都在忙碌中度過那個經濟大多頭的黃金年代。

如今,市場消費人口越來越少,人們漸漸老,丈夫過世後,曾昌盛不再親自到市區批貨,喜宴的食材訂單大多被市區廠商包走,曾昌盛不再配送漁貨。至今僅剩兩台菜車每日沿著縱谷公路跑,載魚兼載菜,沿著每個鄉鎮一一配送。台灣東部近海因為捕撈過度,攤上的海魚越來越少,養殖魚多了些。再後來的近幾年,逢清明開始賣起了熟食。一盤盤預先炸好的魚,透漏出一個關於農村的時代訊息——家族的四散。

以前通通賣生的,現在要賣一些熟的,以前不用加工,現在要加工。客人一來就問有沒有炸好的魚,因為清明節,子孫回來拜拜,老家沒住人了,廚房也沒有整理。老人走了,年輕人家業都在外面,老家沒人住,沒人煮,冰箱都沒有了,整個家佈滿蜘蛛網。魚、豬、雞,所有供品直接買現成的,加上花幾束,水果買一買,直接去祖墳那就可以拜了。
清明掃墓過後,賣剩的炸魚

今年清明掃墓,曾昌盛在公墓看到被丟掉的供品,直說好浪費,「他們沒地方處理,就這樣直接丟掉。年輕人事業在外面,他就不會回來了,所以我說我們市場越來越難做。」

子女匆匆回到已沒人住的老家,還來不及打掃,其實也住沒幾天,乾脆住民宿或友人家。平時親友分散各地,老家爐子既沒開火,冰箱也無須再運轉。拜完祖先,供品沒地方處理只能直接丟棄。屋子長時間沒人住,很快就發霉、朽壞。曾昌盛說,「鄉下會落寞就是這樣。」

農村的家庭結構改變,三代同堂越來越少見,兒女在都市成家置產,兒媳不住在一起,世代生活風格差異大,傳統手作食品的技藝於是難以承傳。當年紀越來越大,體力越來越難應付傳統食品手作的繁複,相較先退化的腳,手還算較靈活,還可做就盡量做。家裡只剩老伴或獨居,要是缺幫手,喊幾個同齡朋友一起來幫忙。年節一到,就算行動不便無法外出,年糕還是要做的,一通電話,市場雜貨攤販把材料親送到家。做出來的年糕,一部分寄人賣,一部分給年節返鄉的孩子們吃。

農村傳統女性最後的勞動場域就是廚房與家旁的菜園。即使行動不便再也上不了市場,也不能棄守廚房和菜園,廚房通常是最後失去的領地,撤守廚房,大概也只剩醫院、病床,與身旁的一堆藥袋,他們不斷勞動,直到鏽蝕,直到退出人生的舞台。然後,市場的固定客戶名單,又一個名被劃去。

市場前除了幾個固定的菜攤,還有一種流動菜攤。這些老人家用腳踏車載著自己種的菜,沿途叫賣,然後在市場周邊擺臨時攤,社交兼賺一點零用錢。約莫兩年前,我在市場旁拍下游奶奶這張照片。當時,幼兒園的老師帶著孩子到菜市場進行校外教學,游奶奶正好路過,瞧見這群出遊的可愛孩子們,不自覺露出和煦的笑容。孩童的歡笑聲總能掃去老人的憂愁,我趕緊按下快門,那天清晨的陽光實在太燦爛,照片拍糊了,但游奶奶和煦的笑容依然可辨,還有車上放的過貓與龍鬚菜,散發誘人的綠。

今年三月,突然想起這張照片,向人打聽游奶奶的住處,想聽她訴說菜園與賣菜的故事,他們說,游奶奶已在一個月前過世。而幼兒園,因為少子化招生不足,也在今年六月關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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