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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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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支流里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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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长在创伤遍布却又乏善可陈的支流旁,我早就被赋予了过分纤细敏锐的感知和一颗过分感性的心,我注定会持有大部份人并不认可的价值与理念,我注定会漫不经心地过上与主流世界离经叛道的生活,因此没有什么既存的地缘旗帜或文化空间可以放置我的归属感,只有同样漫不经心、随随便便、轻如片羽的一个缘份,适合被我拿来打成叫做故乡的纽带。

我想要长久地写文章了。

因为很喜欢慢慢铺陈的感觉,写诗的时候像打铁,要把很多叙事和感受重重地敲打进烧得火红滚烫的词里,要把冗长的修辞作为杂质都淬炼出去,所以写起来很痛。而写小说的时候则总是要有太多的文字以外的规划,关于叙事的逻辑、人物的弧光、世界的塑造,所以写起来很费力。但写文章很享受,在这里只有我和我的字,而我和我的字如此熟悉,我随意捏造它就像地里最会玩泥巴的小孩。

其实本来想说「我决定」,但想到我这一生迄今坚持下来的决定实在不多,反而是想要做做看的事都做成了,还做了很久。

但像我这样的狂想者,总是在想三万步以后的事情,比如在小学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我就在想以后出名了要怎么答记者问,前两天合成的短视频突然流行了,我就在想如果被网络暴力了我该怎么处理情绪和调节自己。所以我当然在想,在我写了二十万字文章想要出版的时候,我的文集应该要叫什么名字。

这次来杭州看西湖音乐节,订回上海的票时只剩下了晚上九点半的,所以我有一整个白天要打发。我在西湖和运河间左右摇摆了一会,最终被怀旧欲驱使,走到运河边。

看到河水,我就点起了烟,突然发觉这气味独特而熟悉得有点吓人,这和我沉郁的青春期里溜出家门时偷偷点起的一支支烟怎么是一模一样的气味——淡淡的草腥味、崭新的白纸味、淡水河的轻轻的湿味全都混杂在清爽的空气里的味道——一时间我都忍不住回头看有没有熟人在附近,可不要把我抽烟的事告诉老师同学和家长。

运河全名叫京杭大运河,是从隋唐开始人工开凿的运输河流,其实只有一小段流域和这个气派的名字相符,在拱宸桥附近,其它流域都只是南方随处可见的一条河的样子。我小时候沿着它上下学,快到家的时候要跨过石祥桥到对面去,周末去运河广场滑旱冰,也常常去地下商场的书架边看漫画,偶尔能用优惠券去买肯德基。

我的青春期充斥着创伤,因此大脑经常捏造记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拱宸桥的名字来自某个诗人写的“南天一道拱,起可檐星辰”,是赞美这座杭城最大的石拱桥的巧夺天工,拱起如此之高,好像星星都只在屋檐下一样,所以要给辰字加上宝盖头,叫作拱宸桥。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句竟然是我自己写的,宸的意思是帝王的宫殿,虽然初衷一致,但差之千里。我从那时起到现在就一直是这样半瓶子晃荡的文化水平。

一开始突然觉得对运河有很多爱是在中学,当时搬家去了郊区,百无聊赖读告示牌的时候知道了新家门口的河是余杭塘河,是运河的支流,我一下子被巨大的宿命感击中,萌生出强烈的欲望要把运河这个文化符号佩戴在身上。于是我在周末搭两个半小时公交去市区,到运河,来回走了好几遍拱宸桥。

那次重访运河,其实代价沉重,比我今天付出的代价重多了。当时我住校,周六中午放学,周日下午返校,一周只有24小时休息时间,有5个小时我都花在了公交车上,还花了一个多小时给那天的经历写了文章。但今天我是个无业散人,短时间并不缺钱,哪怕在运河边住上三五天也有余裕。

我那天把文章发给朋友看,朋友大意是说觉得煽情得莫名其妙,我当时有点不服,但现在再读,其实中肯。不过是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很用力想抓住运河,作为自己的故乡,太用力了,以至于看起来矫饰多过真诚。

如果是写文章的话这是要不得的,不过写作并不总是为了成文章。

但在当时的所有字里,想要把运河称作故乡的心愿,却绵延至今都是真的。

说句有点中二的话,我可以说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我想很多性少数的孩子、农民工的孩子、移民的孩子都能大致体会这种感受。

我记事起就随父母到杭州,辗转许多出租屋,我们居住的地段繁华了,租金上涨了,我们就搬去下一个郊区,其实这是缙绅化,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种词。童年时我在运河边住得最久,后来我们在余杭塘河边安家,在那里我度过九年青春期,而后又草率地进入成年人的世界。

我有试过把我的户籍地唤作故乡,有年我父母没空返乡过年,二年级的我执意要自己坐大巴回去,身上连个小灵通都没有。那年村里的孩子把点燃的鞭炮塞进我棉服上连着的帽子里,因为我说不好家乡话,他们说我是杭州人,再过几年,也有孩子用玩具枪朝我开枪。再后来我出柜,我从第三方那里得知,我父亲说,在他死之前都不会再让我回去那里。

我有试过从某些文化符号里找归属,那时我听51上的古风歌手,写盗墓笔记的同人,加入一个个群组,甚至自己组建了写手同好群,但很快大家就迈过中考,迈过高考,有的出国,有的打工,各自长大了。我至今没有解散群聊,不过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再发言。

所以在知道余杭塘河是运河支流的时候,莫大的归属感就水流一样漫过来,洇洇浸入我的灵魂,但当时的我的心智不足以理解这一切。

好幸运,跌打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有能力写出这种感受了:

因为我是南国来的孩子,我生长在创伤遍布却又乏善可陈的支流旁,我早就被赋予了过分纤细敏锐的感知和一颗过分感性的心,我注定会持有大部份人并不认可的价值与理念,我注定会漫不经心地过上与主流世界离经叛道的生活,因此没有什么既存的地缘旗帜或文化空间可以放置我的归属感,只有同样漫不经心、随随便便、轻如片羽的一个缘份,适合被我拿来打成叫做故乡的纽带。

「在支流里」,拿来当我的文集的名字,没什么比这更合适了。我在支流里生长成人,我扑打江河湖海的水波,我也踏过世人艳羡的浪,却总放下桨板,游向一条、一条,又一条支流。

运河边修缮了许多漂亮的建筑,有时髦的咖啡店和餐厅,开店的人来自全国各地。还会有运煤船轰隆隆地在拱宸桥前减速,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吗,我不知道。我在其中一间咖啡店坐了一下午,非常好喝,我走时又点了一杯端在手上,还买了一包豆子。运河还是生生不息,多么好。

我的运河别来无恙,我在每一条支流都会这样向你问候,「我的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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