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幾天前,有朋友來問我,能不能開一個專欄,像發朋友圈那樣分享一些詩歌呢?不需要做專業深入的分析,也不用專門搜羅新奇罕見的篇章,可以是一本詩集,一首詩,一張圖,一首歌,甚至一節 verse,一個句子 。
這真是一個難題。首先,雖然我寫過一點點貨仔,但絕對不夠格做「詩人」,能夠分享自己作品的詩人多了去了。再者,分享、欣賞詩歌的小站、公眾號、讀物也俯拾皆是,幾時輪得到我呢?即使拋開這些,「詩」這個東西本身,除了作為一種語言藝術,除了作為在某些人眼裡「文青們附庸風雅的愛好」,對人有什麼價值呢?
2020年,去參加一個詩、歌x香水的活動的時候,詩人黃禮孩說了這麼一番話:
我們今天經常會問一樣東西有用沒用,但也許我們要問的是我們的需要。審美才是人生最高的方向,沒有審美我們和別的東西沒有區別,而詩歌正是最美的。它可以連接音樂、繪畫等等所有的藝術。詩歌的語言就像夜雨中的光源。孔子說,不學詩,何以言?而我們今天很多人離開這個光源比較遠了,所以不太能感受到它的作用。但當我們的生活中沒有詩歌語言,我們的生活會非常枯燥。文字是神奇的種子,你不會知道它長出些什麼出來。詩歌帶給我們的創造力是非常確切的。
這段話,放在今時今日,我的感觸比當時更深。詩是個「沒用」的東西,既不能賺錢糊口,也不能阻擋坦克,更沒辦法消滅疫症。但它同時又是一個很「有用」的東西,因為它專門作用於人。只有人能夠賦予世間萬物詩意並感受到它,而「賦予詩意」是一種成本最低的創造行為;然後創造和分享,令人內心豐盈如坐擁一片宇宙。
所以,我打算把這些由詩而起的瑣碎文字,統稱為 UNiverse(取自佩索阿的詩集《我的心略大於整個宇宙》),而這片宇宙里的第一顆「星」,便是黃燦然的《全是世界,全是物質》。我把它放到文末,在這首詩里,你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到,甚麼叫「賦予詩意」。
不可免俗地,還是用了「有用沒用」的論述⋯⋯話說回來,其實就算你抱著「文青們附庸風雅的愛好」去讀詩也沒關係吧,這個愛好門檻這麼低、也花不了幾個錢,人畜無害呀!侯孝賢說,「你看天上的月亮覺得很美,你會說自己看不懂月亮,追問月亮的意義嗎?」只要你在某個時刻,某塊地方,某種狀態下,曾經被那一句半句的話擊中,你便算是上了道兒了,再來與三五同好聊一聊,不亦樂乎?沒感覺也沒關係,從此不看便是。
最後,我還是祝福願意看到這裡的你,也能從這光源中獲得樂趣,並你任何行動的動力。
是為序。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黃燦然 世界全是詩,物質全是詩, 從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 我的赤裸是詩,窗簾飄動是詩, 我妻子上班前的身體是詩, 我上班前穿衣服穿襪子穿鞋時 小狗小小的不安是詩, 我對她的愛和憐憫是詩, 我來到街上是詩,水果檔是詩, 菜市場是詩,茶餐廳是詩, 小巷新開的補習社是詩, 我邊走邊想起女兒是詩, 路上比我窮苦的人是詩, 他們手中的工具是詩, 他們眼裡的憂傷是詩, 白雲是詩,太古城是詩, 太古城的小公園是詩, 小公園躺著菲傭是詩, 她們不在時是詩,她們在的地方是詩, 上班是詩,上班的人群是詩, 巴士站排隊的乘客是詩, 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是詩, 被男人和女人顧盼的年輕母親 和手裡牽著的小男孩小女孩是詩, 巴士是詩,巴士以弧形駛上高速公路是詩, 高速公路是詩,從車窗望出去的九龍半島是詩, 鯉魚門是詩,維多利亞港是詩, 銅鑼灣避風塘是詩,漁船遊艇是詩, 我下車是詩,在紅綠燈前用生硬的廣東話 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叫賈長老的白人傳教士是詩, 他信主得救是詩,我沒信主也得救是詩, 不信主不得或得救是詩, 太陽下一切是詩,陰天下一切是詩, 全是詩。 而我的詩一頁頁一行行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