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藝術家、常人(欲望的奴僕)、與善人的故事:讀巴爾札克的《邦斯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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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現代思想中,「美感(可能)使人自由」是一個常見的想法:美感,不就是在對自己沒有利益的情況下,也能夠純粹去欣賞一件事物的能力嗎?所以,一個愈能夠欣賞「美」的人,也許更能夠和自己的欲望「保持」一點距離,而根據自己當下身處的狀況做出適當的回應。這樣的觀點,在理論上應當都沒有問題;不過,在實際上,人卻沒有那麼簡單,或者說沒有那麼理智。
巴爾札克的小說《邦斯舅舅》,就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很有魅力的例子:巴爾札克營造了一個性格鮮明的主人公「邦斯」,他的魅力不只在於單純善良而天真的個性,也不只在於受到欲望(像是食慾或收藏癖好等等)的催迫而不能自主的生活著;而在於兩者之間的衝突與並存。
這樣的人物,可憐而或許有些缺點,但是卻絕不可恨。這樣的人,能夠在我們的社會中生存下去嗎?藉由小說,巴爾札克向我們提出了深沉的疑問。雖然彷彿無尊嚴、受恥辱的死去的是邦斯,但是受審判、受譴責的卻是當時的社會(也許還有今日的社會):為什麼,竟然不能讓一個天真純樸的人活下去呢?
以下,我們便要談談這件事,不過先把問題聚焦在邦斯個人的性格上:本文從看似兩極的邦斯的個性說起,討論他天真善良、熱愛藝術、和超出合理限度的為食慾所奴役的性格特點。接著,本文會稍微談談我們認為在邦斯的食慾和收藏癖之間,其實是存在著關聯性的一些想法。最後,我們來討論為什麼邦斯那些和平的藝術「收藏品」,竟然會在這個看似日常(沒有戰爭、沒有影響政局的大事、沒有大敘事、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等等)的故事之中,成為一個各方處心積慮的爭奪之地,並且因此變成了故事的關鍵。
藝術家與飲食之癮
根據小說內容,邦斯的經歷和性格養成,和當時法國的「會考」制度脫不了關係(注意不是臺灣今天的會考)。小說中藉邦斯的視角,批評當時的會考只重視在培育藝術家,或更廣泛一點的說是培育知識份子,但是卻在「製造出來以後,它就不再關心,好比公子哥兒一到晚上就不在乎他拴在鈕孔上的鮮花一樣」[1]。那麼,當國家不再支持,人們也不關心藝術之時,藝術家能如何生存下去呢?小說中這樣提到邦斯的日常生活:
臨了,這老實人只能替大街上一所戲院當樂隊指揮;又憑著他那張臉,在幾處女子私塾內當教員。薪水和學費便是他全部的收入。唉!到了這個年紀還得為了幾文學費而到處奔跑!
[2]但是,僅僅是收入不多,無法像上層社會那樣擁有舒適的生活和榮耀,也許也還不算什麼大問題。然而,邦斯卻迷上了「吃」的癮,讓他不得不去做很多(雖然合法)容易受人輕視的行為。例如為上層階級跑腿,或是以過往的名氣、較遠的親戚關係,希望能加入備有精緻菜餚的宴席。在邦斯的日常生活中,不但有錢人對他沒有好臉色,甚至連僕人也輕蔑的說他是「吃白食的」[3]!為什麼一個有著高級的鑑賞能力、有自己的堅持的藝術家,能夠忍受這樣的對待呢?小說裡這樣描寫「食欲」,對邦斯感受造成的影響:
受過這種訓練的胃,必然影響到一個人的氣節;對烹調的瞭解越深刻,志氣也就越消沉。肉欲盤踞著你整個的心,在那裡發號施令,意志和榮譽都給打得粉碎;它要你不惜犧牲使它滿足。口腹之欲的專橫,從來沒有被描寫過,因為每個人都得生存,所以連文學批評都把它放過了。但為了吃喝而斷送掉的人,你真想像不到有多少。
[4]然而,有時候我們會忽略的是,邦斯其實還有另一種「癮」:就是他作為收藏家的癮。邦斯有一個特別的嗜好及能力:就是可以在相對低廉的價錢中,挑選出稀有卻其實相當珍貴的物品。也因此,邦斯自己雖然財產不多,但是他所擁有的收藏品,卻具有相當大的價值;以及,也能夠賣出巨額的金錢。
收藏之癮與飲食之癮
乍看之下,這樣子收藏的「癮」和前面所說的,吃飲精緻料理的「癮」大不相同:因為,為了精緻的飲食,邦斯不得不低聲下氣的做一些富貴人家的雜務,成為社會上既得利益者的附屬品;但是,收藏美麗的物品雖然費錢,不過卻因為邦斯具有能夠在低廉的價格中,辨別出物品價值的能力,「如今值一千二的東西,他花十法郎就弄到了」[5],相較來說似乎是值得了不少。這樣看起來,收藏之為嗜好和(精緻)飲食之為嗜好,似乎是大大的不同。小說中這樣說道:「這個人,感覺那麼靈敏,一顆心老在欣賞人類美妙的製作,欣賞人與造化爭奇的奮鬥,他可是犯了七大罪惡中上帝懲罰最輕的一樁,換句話說,邦斯是好吃的。」[6]看樣子,作者也是把這兩種癮,當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彷彿飲食是罪惡的,而收藏是明智的;但真的是完全如此嗎?
「佔有」與收藏之癮:注意「價值」與「價格」的區分
根據小說結局,原先忽視邦斯的人,為什麼轉而「關心」、假裝好意的對待他,最後甚至意圖加速他的死亡呢?原因就在於貧困的邦斯所坐擁的「遺產」:這些能夠換成巨額金錢的收藏品。從小說中對人物的描述,我會推測:這些想要爭奪收藏品的人,基本上都沒有能夠鑑賞這些收藏品的能力(包括其中上層階級的人)。他們對這些收藏品的價值唯一的體認,很可能就只是能夠大約估計出收藏品若是轉賣,可能得到的錢財罷了。然而,他們自己的生活中其實往往並不需要轉賣收藏品;實際上,他們得到了收藏品之後,只是將之展示在家中,藉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一個有趣的弔詭:在這個社會中,許多人被誘導去只能夠用可能售出的價格,來衡量物品的價值;即使在他們的生活中,他們完全不須要考慮賣出收藏品來換取金錢,他們卻也只有這樣一個「金錢價格」的視角,來理解所接觸到的每一項事物。
那麼,邦斯的收藏癖呢?其實,小說中並不只像本文前面所說的,把「飲食」和「收藏」區隔開來;在小說中的其他處,它其實也把這兩者關聯在一起。巴爾札克這樣描述邦斯的生活:
趕到饕餮來勾引他,他就奮不顧身的撲上去,像當年奮不顧身的崇拜藝術品和音樂一樣;好吃的罪過,不是連有道行的僧侶都難免嗎?為他,珍饈美食與古董代替了女人;……。
[7]其實,我們會發現,單單是靠著「鑑賞」,收藏行為是不能出現的;收藏行為是以金錢為代價,換取的對於美好事物的「佔有」。透過這樣的佔有,人們得到了一種情感上的滿足;有時,甚至超過了欣賞那件事物所能夠帶來的愉悅本身。不論是佔有金錢,或是佔有高雅的收藏品,不都是通過擁有什麼東西,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嗎?這樣思考到深處,也許能考慮到在小說中,庭長家庭對於邦斯遺產的攫取,以及邦斯對收藏品從不饜足的收藏渴望,若撇開道德的面向不談(因為攫取和自己無關的遺產在道德上是有罪的;但是收藏物品本身並無過錯),仍然有著頗為相似的行為理路。
在故事的結局,不但邦斯本人無法招架人們的惡意,甚至連他的朋友許模克,也因為無力處理他的遺產而死去。這是最令人惋惜的:因為不須佔有,而能夠接納一個人本來的樣子的,不就是「朋友」嗎?然而,這一對善良的朋友,在這個以金錢衡量一切,充斥著既得利益與掠奪的社會,終究是無法平靜而普通的生存下去。
註解:
[1]巴爾札克著,傅雷譯:《邦斯舅舅》(臺北:鏡文學股份有限公司,2024年),頁24。
[2]巴爾札克著,傅雷譯:《邦斯舅舅》,頁23。
[3]巴爾札克著,傅雷譯:《邦斯舅舅》,頁48。
[4]巴爾札克著,傅雷譯:《邦斯舅舅》,頁30。
[5]巴爾札克著,傅雷譯:《邦斯舅舅》,頁26。
[6]巴爾札克著,傅雷譯:《邦斯舅舅》,頁28。
[7]巴爾札克著,傅雷譯:《邦斯舅舅》,頁33。
2024/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