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1|谁对不起谁
其实当看到此次拟题为“亲密关系”时,我下意识以为是爱情范畴,细看详情才发现,也包括亲情、友情等。恰好最近正在拜读《我与地坛》,史铁生谈及母爱时,有例举其中一种类型,即,要是听母亲的话,你会觉得对不起自己;要是不听母亲的话,你会觉得对不起她。
这段话在我脑中盘旋数日,于是当看到这次“七日书”的活动时,深觉是个将这团浆糊舀出来的大好时候,便自然地,随意地,写一写自己与母亲的亲密关系。
当然了,我不知道母子或母女间的关系,是不是必须是“亲密”的。但若要问我,我可能不敢说亲密,只能评价一句:相爱相杀。
我曾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其实至今也还略有怀疑,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越了解她,越会发现,她必定是爱我的。即使她的爱古板、无理、叫人窒息、令人崩溃,但那也确实是“爱”。
在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遭遇父母离婚,好在并不像很多家庭那样整个过程天翻地覆、支离破碎。他们默默地,没有知会我,便分隔两处了。那时懵懂,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时日一长,任何敏感的小孩都能够察觉到大概是最坏的事情发生了。而我从小胆小,性格也随了父亲,内敛沉默,于是我只敢隔着屏幕给母亲发短信:“你和爸爸离婚了吗?”
她回:“是。”
我问:“为什么?”
她说:“不爱了。”
此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这寥寥几字就这么飘然而去,散落在我的人生长河中,此后岁月再也没有与母亲提及或交流。可我是那么地心疼他们,也心疼自己。父母两人似乎心照不宣,偏不打算告诉我究竟发生何事、为何这样结局,我小小年纪,只能去猜,去妄想,去绝望。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他们为什么都不问问我,我从小便更喜欢爸爸,也许他们离婚,我更愿意跟随爸爸呢?
那个夏天似乎格外昏黄,又有些枯残,与秋日无异。
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迫与母亲过起了相依为命的生活。我相信任何两个相依为命的生命,都会对彼此相惜。所以当母亲忘记我的生日时,由于失望于我日渐下滑的成绩而冷眼相向时,老是拿我与别家优秀的孩子比较时,某一回除夕夜我选择留在父亲家吃年夜饭而对我出言不善时……我都选择了背负,可我根本就觉得我不应该背负。只是,我必定背负不了那么多,我在某一刻忍不住或摔门回房,或悲伤哭泣,或负气离家,甚至,也曾看着手里切菜的刀,心中的压抑悲愤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不敢告诉她,我此生所尝过的精神痛苦,大部分拜她所赐。只因她的头衔是“母亲”,只因她总是把“过来人”、“为你好”挂在嘴边。我若不接受,便是对她不起。
某次我逛豆瓣时见到一个话题为“你所遭受过的言语暴力”。我不假思索写下:“都是为你好。”
就因为“为你好”这几个字,我永生都只是一只困兽,连反抗的斗志都没有,甚至连出师之名也缺少。我只能揣着自责、内疚,却又不甘地活在她的“正统”之下。
当我大学毕业出国读书,又恰逢疫情留在海外,多年未见到她。而她的谆谆教导从未间断,且与时俱进——“某某也在国外,但经常会和他妈妈聊聊近况,不像你”、“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结婚”、“再过几年你就是高龄产妇,对你身体不好”、“你听听我身边朋友怎么说我的”、“都无需别人来骂我断子绝孙了”云云……多难听的话她都说得出口。
我日日费解,我不愿结婚不愿生子的意愿在她眼里为何一文不值。无数次的沟通,最后都换来争吵,她甚至因此迁怒男友极其家人,要与之断交。在我眼里,她似乎并不在乎我愿意过怎样的生活,更要紧的是她身边亲朋好友看她的眼光;她似乎也不在意我成为这样的我的背后原因,只会总结为:即便你生活在海外,你也该做个传统国人该做的事情。也就是说,人人都该结婚生子,否则就不是个正常人。
我一次次地都想问问她:“妈妈,从小到大,莫非你一直没发现,我本就不是个正常人?”
我不能问,也有千千万万话不可说。我怎么忍心告诉她,你与爸爸的离婚以及对其处置方式改变了我整个人生,是当年被你嫌弃的我成绩直线下滑的一大主因;人人都说我懂事、独立,一放假我常常自己出去旅行,而你对我的那些令人窒息的爱是我一直想要逃离的根源;你可知当年我为何选择出国?而今这么多年,我为何一直没有回去,远在他国?我为何不是个正常人?
我多么爱她,所以我永远不会用这些话去伤害她。即使她一次次地以言语来凌迟我。
我的母亲在我心中是极割裂的。她很多时候闪闪发光,她人缘很好,她三十多岁时开始打羽毛球、登山。她随登山队登顶过我省5200米的雪山之巅,甚至将一众男士抛在身后;她十年如一日地热爱羽毛球,作为业余运动员代表公司、代表当地、代表省市参加过无数次比赛,获得过无数殊荣;她经常会安排外出,开车带我和姥姥去游览周边的深山与古镇,放松身心;她带我去宁夏看沙漠、去西藏觅天堂。
她这样一个人,怎会与诸如因循守旧、古板顽固此类词语联系在一起?
后来,我妥协。现在,我成了新手妈妈。
我对自己的宝宝没有过多母爱,该是责任感偏多。但我每每见他发烧生病,恨不得自己代他受苦;每每看到新闻里各种关于小孩子的意外、看到电视里近日报道的在以巴战争里被炸死饿死打死的婴童……的时候,我显然比以往更难过得无以复加,因为我会代入假设那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甚至,我在时常思考死亡时,现如今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若我不在,我的孩子便是一个没了妈的孩子,该多可怜。
我很想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是否也对我有这般的情感,抑或这情感莫非只是与生俱来的母爱?
我们现在偶尔会向彼此提一嘴近况。
近日,我的姥姥姥爷,也就是她的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太好,她日日跑医院,心力交瘁。我非常心疼她。
前几天,她又在一次羽毛球赛中得了冠军。她60岁了。我真为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