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人,不道德的社會:我擁有的,反映了我的努力+能力?
這是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的書《道德的人,不道德的社會 Moral Man and Immoral Society》的書摘、讀書筆記:〈第一章:人與社會 Man and Society: The Art of Living Together〉Part II(Part I)(雖然兩篇可以分開獨立閱讀):
治理社會的人,必然會分配更多權力給自己(即使他們出於善意)
The individual or the group which organises any society arrogates an inordinate portion of social privilege to itself.
權力有兩種:軍事與經濟,從前的社會掌握軍事權力者掌握後者(戰爭勝利後封地之類),現在後者更強勢,而在打科技戰的今日,亦可說二者已一定程度地融合了。
尼布爾九十年前如此,如今更是。一間跨國企業威脅出走或轉移總部,甚至足以改變一個國家的政策與稅率。我們早已不住在nation state,而是活在market state中。
權力集中,必然導致社會不公
Any kind of significant social power develops social inequality
It is impossible to justify the degree of inequality which complex societies inevitably create by the increased centralisation of power which develops with more elaborate civilisations.
社會的不平等,只和權力的分佈跟集中性有關。和其他名正言順的理論,乃至天理無關。
必也正名乎:報酬=努力+能力,真的嗎?
If superior abilities and services to society deserve special rewards it may be regarded as axiomatic that the rewards are always higher than the service warrant... The men of power who control society grant these perquisites to themselves.
某些工作、行業的回報鉅額,因為他們給社會的貢獻遠大過其他人,真的是這樣嗎?還是因為掌握權力的人,會把遊戲規則設定的對自己比較有利?
Whenever special ability is not associated with power, as in the case of the professional man, his excess of income over the average is ridiculously low in comparison with that of the economic overlords, who are the real centre of power in industrial society.
專業人士,例如醫生的收入高於一般人好幾倍,我們可以理解為,他們需要的教育、訓練比平均工作高,而他們提供的技能又是社會所重視的。但為什麼企業家,CEO的薪水,甚至投資股票,炒房地產的人,可以是一般人的幾十、百、千,甚至萬倍以上?他們的技能、他們提供的價值,真的比一般人多這麼多倍嗎?
對此,經濟學一般的標準答案是:企業家\創業者可以得到鉅額回報,因為他們需要投入本金、需要創新、需要承擔失敗的風險云云。
在經濟繁榮的年代,當所有人的收入都在一起成長時,以傅利曼(Milton Friedman)為代表的自由市場論有一定的吸引力及信服力,我們願意相信經濟報酬反映了人的努力。但是當經濟增長停滯,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的年代,人無法不重新去思考這些問題。
當代即使是完全受右派市場訓練的經濟學家,也不得不正視貧富差距的問題,不能再用「報酬反映努力\能力」這種正名法。
The justifications are usually dictated by the desire of the men of power to hide the nakedness of their greed, and by the inclination of society itself to veil the brutal facts of human life from itself. This is a rather pathetic but understandable inclination; since the facts of man's collective life easily robs the average individual of confidence in the human enterprise.
這邊講的不是經濟學上的why & how(供需論,economies of scale \ winner takes all,first mover advantage之類),而是我們對「道德」跟「公平」的思索。尼布爾的話聽起來很嚴厲(the desire of the men of power to hide the nakedness of their greed),但他的意思是,社會組織及分配權力的方式必然帶來不公,我們需要正視承認這點,而不是用理論合理化其不公。換言之,經濟學不是中性的科學,經濟學本身即隱含人們的價值觀。(如果放回政治學的範疇,也許更容易理解,即使是獨裁政權,也在意統治的正當性,不然為什麼權力會收編學術為其服務?)
我理解自由市場的邏輯,甚至曾經信仰其邏輯,我以為市場是中性的,市場只是分配資源、價值、傳遞訊息等最有效率的方式。所以我曾經對「貪婪的市場」之類的左派形容詞非常不以為然,我也非常討厭左派知識份子自以為擁有道德制高點的論述姿態——乃至我有一陣子聽到social justice就會冷感。所以我在讀美國前聯準會主席葛林斯潘(Alan Greenspan )的回憶錄時才會感動:他真心關切社會正義、渴望解決貧富差距,他也真心相信他的政策能夠為更多人帶來福利。
葛林斯潘在1987年至2006年擔任美國聯準會主席長達19年,剛好見證了金融業一連串的deregulation,像是限制商業銀行跨足投資銀行業務的Glass Steagall法被廢除,商業銀行伸手探入利潤更高的投資銀行口袋,幾年內各家銀行迅如整合成為幾隻too big to fail的海中怪獸、利維斯坦。很多人認為他的一系列「聽市場最對」的不干預政策原則,放任資產價格膨漲、房價飆漲,變相認可銀行把次級房貸包裝成金融商品拋售,要為2008年由次級房貸引發的全球金融風暴負上一定的責任。
金融風暴後,他在國會聽證會上,首次承認自己反對管制衍生性金融商品的立場出了錯:「我以為銀行高層們為了自己的利益,會捍衛股東的權益(故不需要對衍生性金融商品進行管制),我對發生的一切感到震驚。」
市場構成有其內在邏輯,的確市場不會反應單獨個人的意志,但它是用什麼建造的,它就會反映建造它的邏輯以及價值,即使它不是一個有機體,但一個system一旦被創造出來,它就會尋求自身的永續(任何體制、公司、機構都是),並且犒賞信奉其價值、能夠為它服務的人,所以我們才會這麼常說一個系統、制度彷彿有自己的意志、生命 — has taken on a life of its own.
關於成功,我們都聽過一些簡要的箴言,像是努力不一定會換來成功,但是沒有努力就一定不會成功。
如果我要說服自己相信市場的邏輯,要自己相信人們配得他們擁有的,那是不是代表我也認可:市場上——乃至反映市場價值的主流社會——的所謂輸家、魯蛇,也活該站在他們的位置上?
(講到這個,就可以陷入貧富不均,是因為市場太自由,還是不夠自由的辯論,而上段金融風暴跟市場內在價值的段落,算是間接回應)
昨天和@解璇玫 聊到喬治歐威爾的《巴黎倫敦流浪記 Down and Out and Paris and London》,我在重新思考市場邏輯的歲月裡遇見這本書,它對我意義深重,如果有機會、或者對人有意義的話,下次可以分享一下自己想法改變的心路歷程。
簡言之就是:我曾服膺於市場的邏輯,但理論的問題在於,它如果90%、95%的時間準確,它如果能解釋95%的情況,但只要有那麼一點是它無法解釋的,只要出現了落在它框架以外的故事,它就不夠好。
而我開始不停看見掉出這些框架的故事。
為什麼有道德的人,會造出不道德的社會?
重新回到書名,人是道德的動物:
The individuals have a moral code which makes the actions of collective man an outrage to their conscience. They therefore invent romantic and moral interpretations of the real facts, preferring to obscure rather than reveal the true character of their collective behaviour. Sometimes they are as anxious to offer moral justifications for the brutalities from which they suffer as for those which they commit.
為什麼道德的人,會造出不道德的社會:
The tragedy of human spirit: its inability to conform its collective life to its individual ideals. As individuals, men believe that they ought to love and serve each other and establish justice between each other. As racial, economic and national groups they take for themselves, whatever their power can command.
尼布爾所謂人性的悲劇:
作為個體,我們都有良知,或者說大部分的人都希望做對的事,希望自己在滿足自己的基本慾望、要求之外,也能是個好人,或者顧及到他人的需求。我們有道德原則(即使每個人的道德尺碼不完全一樣);我們在意公平、正義。
但當我們生活在一起時,超過一定人數,社會與文明的複雜度上升時,作為群體,我們卻無法不陷入一種想為自己爭取最多權益、利益的掠取式部落思維。
(人類是群體與部落的動物,即使天下大同,人的本能仍然會群聚成部落各自為陣,而且會本能地偏好和自己同一部落的人——心理學家做過實驗,給小孩分成兩隊穿不同顏色的上衣,才五歲的小孩,就已經對和自己穿同樣顏色衣服的小孩展現非常強烈的偏好。
關於tribalism、部落本能,可以參考耶魯大學法學教授虎媽蔡美兒Amy Chua的上一本書《Political Tribes:Group Instinct and the Fate of Nations 》(政治部落:族群本能和國家命運),有講到為什麼川普明明是東岸富豪,跟他的中西部、rust belt一帶的藍領支持者完全不同國,但這些人為什麼支持他?因為他說他們的語言、和他們擁有同樣的文化。和我一樣有興趣但又暫時無力看整本書的人,也可以去聽了播克(蘋果;含transcript的網頁版),大致理解內容。也可以看Nautilus的這篇文章:Why a Universal Society Is Unattain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