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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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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阿富汗

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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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富汗待的几天,政治抑郁达到了顶峰。

在我的行程规划中,从哈萨克斯坦到乌兹别克斯坦的线路是板上钉钉的,但到了乌兹之后要怎样继续往西,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确定。到了塔什干,才意识到摆在面前的有几条路,一是办理土库曼斯坦的过境签(这个在搜集相关信息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不太可能了,但还是去大使馆问了一下,彻底死心),一个是报名土库曼斯坦的旅行社,申请旅行签证(花费较大,且要提前20个工作日申请,按我的时间规划已经不太可能),然后很巧的是,我发现就在前不久,乌兹到阿富汗的海拉顿口岸开通了,小红书上也搜到了办理签证的详细攻略,于是行经阿富汗,再往西去伊朗,就成了最顺的线路。

这个国家的名字依然让人畏惧,我本来想着入境北边的马扎里沙里夫(Mazar-i-Sharif)之后,去喀布尔和巴米扬,也是大部分阿富汗旅行的常规路线,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想一个原因是觉得行程过于折腾,而当地不论是住宿还是交通条件都比较糟糕;二是办理签证的全程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官僚主义的泥泞里滚了一遭,于是更想对这个地方敬而远之,而且本来我就只是将其视为中转站,在马扎里沙里夫又刚好有直达赫拉特的航班(只有每个周五中午12:00有班次)。

从撒马尔罕离开,乌兹的行程算是结束了,坐夜班火车,抵达边境城市铁尔梅兹。

乌兹别克斯坦的火车,我已经坐了很多遭了,这班车车次较少,座位不多,我只抢到了侧边的上铺,才发现这个位置堪称全车最糟糕,铺位很低,在里面很难直起身来,还得忍受不断经过的人群,所以车票还是得提前定。

上午参观完考古博物馆,下午打车去边境。司机只能把我送到入口,需要自己走到检查站。当时我心里就两件事情,一个是哪里有厕所,二个是哪里能换钱。

我当时身上还有一些索姆,想着尽快换成阿富汗尼,不然到了那边寸步难行;二是趁着这边还有干净厕所就赶紧去,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于是我就抱着这两个问题一边往里走一边询问。过了大概两个检查口,确实有银行,但是这里的银行只提供索姆兑换其它主流货币,工作人员张罗着帮我问旁边刚刚入境的阿富汗人,说可以和他们换,结果也不行,一筹莫展了一阵,有个工作人员拿着翻译软件和我说,你过了境那边是可以换钱的。我心里的石头这才终于落了地。

到了行李和护照检查处,问了工作人员有无厕所,工作人员也帮我开了门(那个厕所可能是不对外的),然后就是passport check了,也没有检查有无住宿证明啥的,一路上还是比较顺利。

检查完行李出来,到路边的一个站点等着,有一辆小面包车把人送过去,收费5000索姆,其实只有很短一截路,到了乌阿友谊大桥的中央(这也是上世纪苏联入侵阿富汗的主要陆上通道),过去就是阿富汗了。桥上有检查站,简单检查了行李,然后自己过桥,桥下就是阿姆河,这一段水域很宽阔,两侧是低矮的厂房,再往远处就是辽阔的荒漠,四周很是荒凉。桥上还有铁轨,等火车慢悠悠驶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个货运轨道。

阿富汗的入境检查乱糟糟的,墙上有纸贴的指示,都是普什图文,我也看不懂,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小男孩,一步步给我指着,要去哪里,要检查啥。在这里第一次经历了搜身检查,女性要到另外的房间里去,由一个女工作人员检查衣服和行李,而后来在阿富汗,我又经历了很多次这样的搜身检查。因为小男孩的指示,过程变得顺利很多,当然出来后要给他支付一点酬劳。

在我进检查站的时候,我还看到了一个中国人,提着公文包的一丝不苟的中年男性,他出我进,护照交到了同一个检察员手上,但他并不看我,我当时有点激动,直接问他是来旅游的吗,马上被那个检察员制止了,男人十分温顺地低着头摆了摆手,仿佛对此习以为常。

终于走出检查站,来到“边境市场”,换钱的人守着玻璃柜,司机在拉客,几座倾斜的房子是小卖部。我前去换钱,整个市场的人围了过来,一时众人喧哗,我合理地怀疑这是一种扰乱视听的策略。有一个英语很好的人主导着全部交流,他替我沟通了换汇和打车事项,最后换得的汇率到底是多少我已经分不太清了,但这样的亏总是要吃的。从这里到马扎的出租车包车的话价格1200,而拼车我要付500,后面我发现本地人只需要付200。

从边境到马扎里沙里夫开车两个小时,车开得飞快,但隔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来检查,一开始马路两侧还有稀稀落落的棚户,人们售卖着馕和装在饮料瓶子里的汽油,不时有摩托车经过,男人们穿着长袍和拖鞋,用头巾把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灰尘漫天,大货车一经过整个世界就变成黄色,而路边的人们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工作。时常看到几个人围坐在一块毯子上,吃东西或是喝茶。再往前开,就是彻底的沙漠了,黄沙甚至侵袭到马路上来,窗外是单一的荒漠景观,偶尔看到堡垒式的黄泥建筑。到了马扎,那种棚户式的街边商店又出现了,伴随着拥堵的交通,大货车,出租车,三轮车,摩托车齐发,午后的阳光十分猛烈,炙烤着所有人的脸,天气重新变得炎热干燥。

路边的景象

我找到蓝色清真寺附近的一家酒店,在谷歌地图上看评价,价格1500阿富汗尼。酒店条件并不好,房间昏暗,铺着脏兮兮的地毯,床单不知道有没有换过,洗手池残留着污渍,马桶则没办法冲水,我这才对自己身处阿富汗有了实感。

到达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外面的阳光依然炙热,我选择在床上躺一会,再具体看看阿富汗的旅游攻略,这才知道在阿富汗,你去任何景点都是需要办理旅行通行证的。想起来刚才在某个检查站的时候,有个工作人员拿给我一张纸条,指着上面的culture and information department给我看,我当时虽然一直点头,但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才反应过来,于是在地图上搜索,幸运的是并不远。

就这样躺到五点,觉得还是要出去逛逛吧,那么问题来了,要不要戴头巾呢?在之前的行程中我完全没有带过头巾,在做了来阿富汗的计划后,为了以防万一买了一条围巾,现在我拿出围巾,笨拙地往头上缠绕,对着镜子怎么看怎么别扭,那种心情,就和小时候偷穿妈妈的高跟鞋一样——我在用一种事物界定自己的性别,因为你是女性,所以你必须这样——但这种界定在我既往的经验里很少出现,这象征如此明目张胆,是所有伊斯兰男性的共谋,这让我害怕。

几番纠结,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下来,街边的路灯亮起,但狭窄的马路依然笼罩在阴影之中。于是决定把头巾扯下,把衣服的兜帽戴上。

我没有走远,就在酒店楼下的街区转悠觅食,街道两侧挤满了售卖商品的摊贩,鞋子、衣服、书籍,干果,玉米,各种工具,当然最多的还是衣服,铺一层塑料纸在地上,所有的衣服不分尺寸颜色一律堆积在那里,我纳闷这样真的能卖得出去吗。楼下的街角聚集着卖水果的小推车,这个季节最多的还是石榴和青提,榨石榴汁的习惯横贯欧亚大陆,我买了一串提子尝了尝,味道并不好。小吃摊常见的是一种煎薄饼,还有煮在锅里的鹰嘴豆,盛在碗里售卖。我看到几个女性围绕着一个冰淇淋小摊,于是也凑过去,只见铁桶里盛着灰黄色的冰淇淋,老人家用小勺舀了一块让我试吃,绵沙的口感,味道倒也不差,装在一次性杯子里,20块钱一份。

继续寻觅晚餐,但发现这条街并没有什么卖小吃的地方,终于见到一个卖卷饼和薯条的小摊,以为可以买个三明治或汉堡,结果摊主在铺开一张类似于山东煎饼的饼皮之后,开始往上铺一层层的薯条和酱汁,直到饼皮承受不了的程度,再将整张饼卷起来。我回到酒店吃这碳水+碳水的罪恶食物,才发现外层的包装纸是已经用过的小孩作业本,幼稚的笔迹清晰可见,一口下肚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自己撕咬的到底是卷饼还是作业纸了。

晚上有人敲房门,打开是一个年轻男子,他说自己是酒店的工作人员,明天他会带我去办理travel pass,我很惊喜,竟然还有这种服务,便忙不迭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思来想去我还是把头巾带上了——只要是带上了,后面也就习惯了。

我们去了文化信息部,全部过程都由这个Salam带着,他的英文并不好,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能沉默相对,在信息部简单回答了工作人员的问题,没花多长时间就给了个证明文件,也没有收费,不知道为什么政府一定要求办证明。

办好证明后,Salam带我去了这座城市最具标志性的景点,蓝色清真寺,我们从最西边的入口一路尝试,但总是被门卫拒绝,最后绕了一圈才终于得以进入。实际上我对这座清真寺没啥想法,况且身边一直有一个人跟着,参观起来也不自在。

Mazar-i-Sharif这个名字就来自这座清真寺,“圣人之墓”,据说这里就是穆罕默德的堂兄,第四任哈里发阿里的坟墓。现在的建筑应该是不久前修建的,我在外面还看到了日本援建的牌子。

蓝色清真寺
蓝色清真寺

而在历史上,马扎里沙里夫的名字远不如它西边二十公里处的巴尔赫Balkh有名。早在公元前4千纪末,阿姆河沿岸就出现了一系列定居城市,到前2000年左右,城市规模变大,人们居住在类似于城堡式的建筑中,这些遗存广泛分布在马尔吉亚纳、马雷等地区,被称为巴克特里亚-马尔吉亚纳考古综合体(BMAC)。

到大流士时代,巴克特里亚被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但这一地区的总督贝修斯最终谋杀了大流士,并自封为其继任者;后又为亚历山大所吞并,希腊人在这里建立起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也就是中国史籍中的【大夏】;由于临近阿姆河,又是自西往东进入辛都库什山脉的前哨地带,巴尔赫自古以来就是东西交通线上的重要节点。希腊文明、波斯文明,印度佛教文明都在这里交汇。所以也无怪乎这里发现了Nadir tepe等早期佛教遗存。

上世纪八十年代苏阿战争时期,马扎里沙里夫被杜斯塔姆建立的Junbish-e Milli组织占领,彼时阿富汗其它地方都已经被塔利班接管,只有这里还保留着一个相对世俗的社会,也因此被称为“阿富汗破败皇冠上的明珠”。而短短几十年后,和平被打破,塔利班重新占领城区并残杀了大量平民,《追风筝的人》里提到的针对哈扎拉人的大屠杀,也发生在这里。

参观完后,我提出要去取钱,在边境换的为数不多的现金已经用完了,甚至清真寺的门票都拿不出来,还是借了Salam50阿尼才够的。本来以为附近的ATM就可以取,没想到那个ATM不接受银联,于是打车去了一家国际银行,想用银联卡取,尝试了几次不行,找工作人员,他们说是因为银行限制;我当时真是万念俱灰,不抱什么希望地尝试用visa卡,结果,竟然取到了!

我给了Salam1000阿尼作为答谢,如果没有他的话,我肯定无法顺利取到钱的。然后我们又去吃了午饭,到餐馆后,我发现所有的工作人员只和他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菜单拿上来也是径直给了他,我坐在那里有点尴尬,只好硬着头皮把菜单拿在中间。我们点了抓饭,manti和羊肉串,价格不贵,上菜的时候还会搭配两张厚实的馕饼,蔬菜沙拉,和鹰嘴豆搭配肉丸的小食,份量巨大。这里的抓饭比起乌兹别克斯坦清淡许多,照例是萝卜丝、葡萄干配米饭,一大块羊肉埋在盘子中央;羊肉manti让人惊喜,其实就是薄皮大饺子,一口咬开肉香四溢,当然还有羊肉串,是我此行吃过的最大的羊肉串了,没有多余的调味料,保持了羊肉最鲜美的原始味道,而且不像其它羊肉串那样夹杂一些肥肉,每一块都是货真价实的紧致肉排。鹰嘴豆配肉丸的小食可以称得上全场最佳,第一次意识到鹰嘴豆竟然这么好吃。salam还推荐我品尝当地一种特色饮品,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奶昔状的饮料,一口下去,酸黄瓜和酸奶结合的味道直冲脑门。

当然这顿饭得要我来请了,但结账的时候,收银并不看我,他甚至将找回的钱拿给Salam,我在旁边直想翻白眼。

羊肉串
抓饭和manti

午后休息了下,我决定再去街上逛逛,其实也就是围绕着蓝色清真寺的四条主街。

在这条街上行走,就得承受每时每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无数的人问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how are you? 然后指着我手中的相机兴奋地让我给他们拍照。我自然乐意,于是这样的肖像照我拍了一张又一张,记录下了无数张年轻人,老年人的面孔,但唯独没有女性的。因为整条街上女人并不多。

就在我抵达阿富汗的前不久,塔利班发布全国性命令,严禁女性在公共场所交谈。当然落到实处这样的禁令是不可能百分百实施的,街上看到的不多的女性有些全身着黑罩袍,脸部都完全被遮挡起来,但也有只佩戴比较严实的头巾的,她们基本上还是和家人一起(丈夫或者是几个女性)出行,完全看不到独自出行的女性(除了那些坐在街角穿全身罩袍的乞讨者)。有一个主动和我打招呼的女性,祖孙三代走在一起,她说她是一个医生,但我不太敢问,这是否是指她曾经的工作。

中间有一些小插曲,当我为几个年轻人拍照的时候,他们很激动地把临近摊位的几个朋友都叫来了,一时间本就不宽的街道挤满了人,我卖力地按着快门,突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中年男性,用英语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拍他们?!我一时之间有些懵,以为自己惹到什么麻烦了,只好解释,是他们让我拍的。但身边的人听不懂英语,依旧簇拥在一起,那个男人继续斥责,“你们把路堵到了!”我连声抱歉,匆忙拍了几张便往前走,希望尽量减少自己对交通的影响。男人大跨步往前走去,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但依然用一种很严厉的口吻说,“you know your English is not very well.”我更懵了,他继续,“I’m an English teacher.”好吧,我心说,在拥挤的街道上,他一直暗示我跟着他往前走,但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本来路上人流车流就多,我得很费力地才能跟上,于是不得不停下说我只想自己一个人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走这么一大截路。他好像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交涉几番之后终于走了。

早上跟在Salam后面,此刻跟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英语老师后面,都带给我一种焦虑无处抒发的感觉。阿富汗人本来走路就快,满大街都是疾步行走的人,还要注意避让来人和车辆,但这里的男性,似乎已然习惯了主导女性的步伐,“女性必须在男性的陪同下才能外出”,这真的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体验。

“自由只有在你失去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在阿富汗,我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正常地行走在街头,不被注意,慢悠悠去商店里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再日常不过的事情,在另一个社会里却近乎于奢侈。

常见的薄煎饼,我买了一个,最后送给了街边乞讨的小孩

第二天,我离开马扎里沙里夫,前往赫拉特,市区打车到机场350阿富汗尼,进入机场还加收了50块,照例是严格的行李和人身检查,女性被带到小屋子里单独检查。进入候机室前,行李还被拿出来接受dog check——毒品泛滥在这里依然是严重的问题。

机场很小,登机口出来看到飞机就停在不远的地方,但还是要乘坐摆渡车过去,摆渡车在原地简单划了一个弯,就到飞机面前了。在阿富汗坐飞机还是挺有意思的,我发现自己有在认真看逃生通知,同时默默祈祷一切顺利。飞机起飞后,整座城市在眼前铺开,低矮的建筑,在荒芜的大地上延展,显得如此混乱、灰暗。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中午还发了一个面包和水,并不能吃饱,但是聊胜于无。

俯瞰马扎里沙里夫

从机场出来打车,司机听不懂我说话,于是找来了另一个会说英语的司机,这个司机比较年轻,他说自己的英语是在培训班里上的。来之前看攻略,了解到赫拉特在阿富汗是相对更开放的城市,因为临近伊朗,且远离塔利班的大本营。进市区的路确实和马扎非常不一样,不甚宽阔但干净整洁的街道,两侧是行道树,一瞬间有来到南疆的感觉。

和司机随意聊天,路上看到很多经过的车没有牌照,我问为什么,他笑着说,“it’s Afganistan!”他问我觉得阿富汗怎么样,我说,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友善,they deserve a better goverment and better country. 司机小哥没有接话。

阿富汗的英语普及率感觉比乌兹别克、哈萨克要高很多,我在街边遇到的人多少会说几句英语,在阿富汗往往如此,即便不会英文,他们也会很快地找到懂英语的人。记得从宾馆打车到机场的时候,我说我要去airport,那个帮忙打车的老年人表示自己知道,重复了一遍“airport”,那个发音标准得我自惭形秽。

我本来准备去为数不多的攻略里提到的那家宾馆(2000阿尼一晚),司机和我说,你如果想看看别的也可以,于是他把我带到了另外一家旅店,1400阿尼一晚,据司机说,坐落在赫拉特最好的街区里。从地图上看,这里并不是赫拉特的中心,整个城市的布局和马扎里沙里夫差不多,街区围绕着中央清真寺和巴扎呈放射线状分布,红绿灯极少,交通非常拥堵。

照理说到赫拉特后我需要继续前往文化信息部办理游客卡,但是这次我只打算参观Ark,这个城堡性建筑没有任何宗教成分,所以进入还是很顺利的。

赫拉特城堡和布哈拉的城堡很像,如前所述,这种堡垒性宫殿建筑早在公元前两千纪就已经存在,并且作为一种奇特的传统一直保留了下来。据说最早科追溯到亚历山大时期,但现在的建筑大部分属于帖木儿王朝。帖木儿的儿子沙鲁克·米尔扎于十五世纪初继承其父亲帝国的东部之后,将首都定在了赫拉特(他本来就在这里作为总督治理呼罗珊)。2011年,阿富汗文化部组织修复了赫拉特城堡,大部分的墙体和建筑焕然一新,在一些封锁的门里还能看在正在维修的施工现场,看起来像是永远搁置了;而上到最顶层的外挂楼梯已经轰然倒塌,让人疑惑修复工程的施工质量。

但城堡还是挺好逛的,无数的入口,通道,阶梯,将整个建筑群串联起来,形成迷宫式的宫殿。高大的垛墙、阴暗的互相串联的圆拱形建筑(可能被用来作为监狱),还有城内四角那些只留存一个眺望口的狭窄空间,很难不让人想象,曾经有无数的士兵在这里射出箭弩或是炮弹。

从城墙上看下去,能看到低矮处的街道,是孩子们追逐奔跑,不远处有人在放风筝;堡垒,街区,以及山峦的颜色是差不多的土黄,整个城市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无比柔和。

沙鲁克·米尔扎的统治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他抛弃了蒙古式的凌厉铁蹄,转而向伊斯兰式的法理统治,赫拉特逐渐成为“帖木儿文艺复兴”的中心,被称为“呼罗珊明珠”;这其中他的妻子高哈尔·沙德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位期间,她出资修建了两座清真寺和神学院,一座离城堡不远,属于穆萨拉建筑群的一部分,早在1885年毁于战火,但现在仍然能够看到五座高耸的宣礼塔,一座正在维修,另外四座伫立在一个带围墙的院子里。里面有几个孩子在游戏,笑声传出来,古老而残破的建筑,历史的老人沉默着。

而另外一座以皇后名字命名的清真寺,位于边境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马什哈德,伊玛目里萨建筑群内,每年都会接受无数信众的观瞻。

街上,偶尔可见英语培训机构的标志,之前司机小哥的英语,很可能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学的;在途径一幢建筑的时候,看到外墙上有很大的禁止武器的标志,我特意打开手机地图查看,发现原来是一座医院,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既感动又心疼的复杂情绪。地图上还显示城区中央有个公园,我走近的时候,发现明明能看到里面有男性在踢球玩耍,但死活找不到入口,整个公园是封闭的,在这里,公园竟然也是一种奢侈品。

公园外面是少见的悠闲场景,卖冰淇淋和汽水的小摊,人们三三两两散步或闲坐,城市终于慢下来,虽然这种闲适也仅仅属于男性。

城区
路边一家人在放风筝

第二天,我离开赫拉特,出发去伊朗。

算起来,在阿富汗只待了四天三晚,这并不是关于阿富汗的游记,而仅仅是对“路过阿富汗”的记录。在后来的行程中,每每和人聊起我是从阿富汗过来的,他们都会面露惊讶,“你一个人竟然不害怕?!”

我并不害怕,我也不知道大家提到“害怕”的时候,所指的是什么。我只是觉得难过,在阿富汗的三个晚上,我每天难过到痛哭。很多事情,在新闻里看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和Salam走在街上,他突然暗暗示意前方那个站在路口,挎着枪支,满脸大胡子的人,用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语气,低声道“Taliban”,似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号,神秘、恐怖,但莫名又有一丝幽默。

在此次行程中,除了例行的检查,我没有和任何塔利班成员打过交道,来之前也翻小红书攻略,大意说在阿富汗遇到了麻烦,去向塔利班寻求帮助,而对方会很友善地帮忙甚至护送你到目的地。我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样的暴力共谋。

在三轮车上,前面是塔利班的检查人员

在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途中,看到那些荒凉旷野中的村落,连绵的光秃秃的山脉,山前的平原也是如此,了无生气;村庄都是黄泥垒成的房子,厚厚的墙壁,拱形的屋顶,一间连着一间,有些已经倒塌了,和交河故城的那些建筑如出一辙;村庄到马路的空地上,成群的孩子在那里踢球,玩耍——大自然天然的不平等,给予一些地方沃壤和雨水,却给另外一些地方漫无边际的沙尘。

我看到清真寺旁边一身罩袍如同幽灵一般的老年女子,低头乞讨;我看到马路中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带着两个小孩,拾捡着什么,走近了看到是散乱的似面粉之类的东西;我被灰扑扑的小孩子拦住要钱,手扯着我的衣服不让我离开,被旁边的人训斥才放手;我看到那些年幼的孩子守着小车,熟稔地叫卖,他们过早地长大。

但我看到更多的,是人们依旧活着,不由自主地,无可奈何地,毫无办法地,活着。

我意识到自己的抑郁,不仅仅是对于眼前景象的同情,不仅仅是。

我看到路上才四五岁的小女孩带着头巾的时候,会想,穿长袍,本质上和裹小脚,穿胸衣和高跟鞋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为了限制女性的活动而已;我看到这残破的街头和奋力生活的人群的时候,会想,我要如何看待他们呢?不自主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被动地接受一个政府和他们荒谬到可耻的政策,生存的另一面,不也是一种麻木吗?而在中国的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一切够荒唐了吧,但我们接受了,世界也接受了,然后愤怒、不甘、绝望、但活着,所谓的“苟活”,也不外如此了吧;亡国的滋味,原来你我早已品尝。

世界上的痛苦是同构的,永远不会有解决办法,这巨大的弥散式的苦痛彻底击垮了我,摧毁了我以往对于“美好未来”的想象,或者说撕毁了这层华丽但空洞的面纱。世界如此割裂,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命运。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那些,关于文明世界的规则、思想、行动,正确的生活,娱乐,于是默认这样的世界理所当然,当然应该衣食无忧、自由平等、没有恐惧,但这里的女性没有声音,孩子管着小摊,满街都是枪支,不平等如此巨大,但我们毫无办法。

我在那一刻突然想起加缪说的“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我想起近期所见的新闻,“生育率再创新低”——这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好消息。

所以我为他们哭,也为自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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