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哑孩子

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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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在荒岛诗会读了洛尔迦的《哑孩子》,大家聊了很多。我依然有些不尽意。加上,这两天被现实的事冲击着,忍不住想借题发挥一下。

1.

哑孩子
戴望舒 译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我不是要它来说话
我要把它做个指环
让我的缄默
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被俘在远处的声音
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以下是我过度阐释的文本。因为在我看来,越是简短的诗,诗人和诗的距离越远,它的蔓延生长在阅读者这里。

一开始我就没有把这首诗纯粹当作童诗来看,即便有童诗的性质,也是一个充满黑暗和惊恐的童诗。大概是基于洛尔迦的身世,在我眼里,这首诗带着极强的隐喻意味,意味着一种剥夺,一种记忆中暴力的一面。

细读这首诗:

题目——“哑孩子”

洛尔迦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哑孩子的形象?孩子正处在一个成长的阶段。他的生命中有很多未知的可能性,而声音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意味着他和世界的交流。如果是哑孩子,显然是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夺走了这种交流和成长的可能性。这个变故是谁造成的?为什么会这样?以及孩子会怎么面对这个“变故”?而作为旁观者的诗人又会怎么面对这件事?都是在读到题目之后,应该细想的。

第一段: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

显然,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很明白地告诉我们,孩子是知道自己的声音被夺走的。这种“哑”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的,声音被某些强力的东西给夺走了。这里隐隐有一些不安:夺走声音是出于什么目的?要知道这几乎是孩子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

括号中的一句诗,告诉我们带走声音的是“蟋蟀的王”。蟋蟀是黑夜里最令人不安的生物,而且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声音制造源,居然还要带走孩子的“声音”。括号的存在,是一个镜头的切换,也是另外一种声音的存在,和孩子在寻找声音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也说明孩子并不知道蟋蟀带走了自己的东西。

如果可以放开想象,可以看到一个可怜的哑孩子在寻找自己失落的东西,而另外一个镜头里,有一个得意的蟋蟀之王带着这个“声音”走远了。既然是王,必然还有更多的随从,这是某种隐隐的象征。

这里更有意味的一点是,蟋蟀和孩子的对立,一般孩子是对蟋蟀好奇的,没有太畏惧蟋蟀的存在。但如果他知道是蟋蟀带走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会怎么想?简单而言,这个故事可能是有民间故事的影子在,但我也会把这种对立赋予一定的象征意义。

相比孩子的天真,蟋蟀代表着一种有集体意识的组织,能够整齐划一的行动,并且充满占有的欲望。在我看来,这就是典型的成人世界。

第二段: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为什么要去一滴水中寻找声音?这个镜头是蛮巧妙的存在,也显示了洛尔迦诗的独特之处。或许,这是他随意发挥的一个奇思。但在我看来,更有一种绝望之感。因为一滴水根本不可能有他的声音,其结果必然是徒劳的。但在孩子的世界里,一滴水也是他的希望,虽然这个希望是如此微弱渺茫。

一方面,在孩子的天性中,对自然的观察和成人世界是不一样的。一个小小的水滴都能让他注意很久,既细腻,又动人。你想象一下:一个不能出声的孩子在盯着水滴看,他什么也得不到,只是看着水滴落下去。

另一方面,如果是诗人自己,看到这个孩子会是什么心态?成人的世界,目标是单一的,所有的行动都是冲着目标而去的,他大概是不能理解孩子的。这句诗带着一种伤感和失望。

第三段:

我不是要它来说话
我要把它做个指环
让我的缄默
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

这段有几个人称的变化:一个是“它”,指的是“声音”,声音被具体化了。“我”是诗人,从前一段作为旁观者的关注后,这里诗人把自己和孩子放在了同一个角度上。有一种共情存在,也就有一个共同的视角。

我不愿意说话,因为孩子也不能说话。我只想陪伴他。因为孩子的失声意味着任何抚慰的话都是干瘪无力的,甚至会造成某种伤害。作为诗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安抚的动作,这是全诗唯一一处让人温暖的地方——“让我的缄默/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是一个画面感很强的表达,也许诗人是轻轻地拉了拉孩子的手,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一个触摸是最让人动心的。

这个指头正是孩子寻找声音的方式,事实上,这里有一个巨大的绝望存在:孩子根本不可能找到声音的,他是哑孩子。诗人作为旁观者,是能看到这个无望存在的,但是孩子不会,他会一直找下去。我们能想象,孩子在用他的指头轻轻触摸周围的世界,去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声音消失了。

所以诗人又继续写了第四段: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这几乎像是一个“西西弗”式的动作。一次又一次的寻找,绝对没有希望,但永远一直在寻找着。观者比哑孩子还要难过。我们能告诉他,你别寻找了么?因为注定没有结果?但又怎么忍心?也许这种寻找是哑孩子活下去的希望,是他理解世界的动力。

最后一段:

(被俘在远处的声音
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又是一个括号内的句子,是一个和哑孩子不一样的镜头,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告诉我们现实中“声音”究竟去了哪里?声音被“俘”走了,而且还穿上了“蟋蟀”衣裳,也意味着这种声音也变成了蟋蟀的声音,不再是曾经属于孩子时的样子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存在孩子的声音了。这是诗人告诉我们读者的结局,但哑孩子并不知道。

一个“俘”字可以想见,“声音”被带走时的强暴,以一种很残忍的手段,直接掠夺走的。但是哑孩子不知道,他还在通过水滴试着寻找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是一群“蟋蟀”掠夺走了自己的东西,而且已经将其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声音。

2.

选读了这首诗后,就发生了幼儿园性侵孩子的事情,接着又是驱逐人口的事。我在不断想起《哑孩子》这首诗,像一个巨大的隐喻。洛尔迦当年一定也是承受了更为直接的事件,才会写下这首诗。

哑孩子意味着一种失声,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他们是不可能出声表达自己受到的伤害的。甚至极端一点说,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被夺去的东西是什么。这些伤害是潜伏在孩子的生命里的。现在可能没有事,但始终是个定时炸弹。

我看《嘉年华》的时候,最难过的就是看到小文在开心得玩着,大概她还没意识到那种伤害的可怕性,我当然期待她可以一辈子不记起这件事。但不可能,报纸,媒体,周围的人,那些冷冰冰的成年人会一次一次用命令式的语气告诉你这件事发生了。所有人在为这件事争吵的时候,恰恰忘了那个直接受伤害的孩子。

对我而言,那个“性侵”反而不是这个事情最严重的,因为可以从法律上重罚犯事者,从各方面完善保护措施以杜绝再次发生,(尽管这一点,我们这个可怜的国家也做不到)我最害怕的是这个孩子以后的成长,一方面,他们被巨大的社会侮辱包围着,一方面,内心潜藏的脆弱又会爆发。在后面这一点上,我们所有人都可能成为“帮凶”。

这就是“哑孩子”这首诗可以直通现实的一面。每个人都会在童年被夺走一些东西,那些成人世界以一种很无情残暴的方式带走我们的“声音”。也给这种“声音”披上了成人的外衣。“蟋蟀”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成人群体。悲哀的是,有一天,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主动加入了这个蟋蟀群中,听着那个“王”的调遣。

这一点,让我想起《西游记》的故事。最让我难过的不是爱情的得失,而是孙悟空多年后,还是自愿戴上了那个金箍,曾经的他上天入地,一派天真。在某一个时刻,意味着“成人责任”到来的时候,他不得不把那些自由扔掉,戴上那个金箍圈。他以为找到了自己童年时的声音,但其实只是一个披上蟋蟀外衣的声音。

3.

这首诗,还有一个维度可以进入,甚至是更接近洛尔迦本意的维度,即这根本不是一首写给孩子的诗,而是一首写给成年人的诗。这个“哑孩子”指的是洛尔迦身边那些参与了对抗政府的朋友。

洛尔迦的年代正是一个军政府管制的时期,他的死是佛朗哥政权一手造成的。可见,在政府眼中,洛尔迦这些人,是他们急于清理的人。洛尔迦和他的朋友们又是写诗,又是写剧本,四处演出,对于当时的军政府来说,是一群非常危险的人物。

佛朗哥政府恨不得把这些人都掐住,让他们不要再多嘴。采取的手段,可想而知。看看我们的当下,就知道这种强力手段的后果了。这些“哑孩子”们的声音被带走,然后改成政府自己的样子。

诗人也只能默默地用自己缄默的绝心和拥抱来陪伴这些人。当一个政权开始大力清洗异己的时候,最先遭殃的就是那些原本四处发言的知识分子。他们一个一个变成了失声的“哑孩子”。

而这种反抗是带着深深绝望的。因为当声音被带走的时候,几乎很难再找到发声通道了。洛尔迦一定是在悲痛之中,写下了这首《哑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最后也变成了一个哑孩子。

不用我再做过多延伸,就能对应某些现实问题。历史从来就没过去,从来都是循环出现的。因为人性本如此。

那些为“蟋蟀之王”偏袒的人,或者不吱声的人。有一天,自己真正变成“哑孩子”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彻底清净了。

2017年11月27日,京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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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南行走|閱讀|寫作 「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 公號:Nanwalking 郵箱:mileswithhu@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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