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建構論」雜說(三):對象、觀念與升格詞彙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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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建構論的哲學討論,可以有兩個大方向,而兩者互相關連。第一,我們可以「理論建構」,例如討論社會建構的原則、理論當中需要用到的概念工具及它們的關係等。第二,我們可以「案例分析」,即是集中討論某個/類事物到底是否社會建構的,它的建構過程是怎樣的等等。

圖片來源: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文|Yu Hui    

難度:★★★☆☆  

這個系列的第一篇文章介紹了 Ian Hacking 在《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中對社會建構論吸引之處的分析,第二篇則介紹了他如何透過「投入程度」來劃分六種不同的社會建構講主張。這兩篇文章都是在介紹 Hacking 對「社會建構論」這種論說的看法,可以說是一種後設的討論。

  後設的討論很多時候對我們更整體地把握某個理論的輪廓、重要性和特色等都非常有用。正如我在第一篇文章談過,Hacking 選這個後設的方式進入他的社會建構論,更能說明為何這套理論——或者更準確點說,是這個討論——為何值得我們重視。然而,後設的討論始終仍然並未真的進入社會建構論的討論。Hacking 在討論完社會建構講的吸引力和分類等,便進入他的具體社會建構論的哲學主張。這篇文章會介紹他的一組概念區分。但正式討論之前,我認為有一個 Hacking 沒有解釋清楚,卻對我們理解社會建構論的整個討論框架有幫助的區分,需要稍作補充。 

I.

  我認為,社會建構論的哲學討論,可以有兩個大方向,而兩者互相關連。第一,我們可以「理論建構」,例如討論社會建構的原則、理論當中需要用到的概念工具及它們的關係等。第二,我們可以「案例分析」,即是集中討論某個/類事物到底是否社會建構的,它的建構過程是怎樣的等等。這兩個大方向箇然並非截然二分,很多時候,一個討論的方向亦會牽涉到另一方向。但我認為,區分這兩個方向仍然有其用處。純粹的「理論建構」工作,可能不需牽涉十分仔細的具體例子分析。純粹的「案例分析」,當然或多或少需要緩引社會建構理論的概念工具,但並不會要求對社會建構論整體提出一個系統的理論。弄清楚這兩個論述方向,會對我們更準確地把握不同的社會建構論主張甚有幫助。

  有時候,一些哲學家的確是想陳構普遍有效的社會建構理論,提供一套整全的學說,解釋所有社會建構的事物。例如 John Searle (先假設他的學說是一種社會建構論——儘管他本人或許會反對這樣的歸類)的《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Reality》就想提出能解釋所有「制定/制度事實」(institutional facts)的理論 [註1]。但有些時候,一些哲學家只是關心某些觀念或事物是否(或在多大程度上是)社會建構物。例如近年北美不少學者討論的種族哲學(philosophy of race),其中一個主要的議題,就是「種族」是自然類(natural kind)抑或是某意義下的社會建構物。因為這個討論以「種族」為中心,學者因而沒有需要進入社會建構論的理論建構,但相關的討論仍是重要的社會建構論資源。

II.

  Hacking 提出了一組概念區分,對分析社會建構論的陳述非常重要。我們可以先這樣問:當我們說 X 是社會建構的時候,我們指的 X 是甚麼呢?Hacking 認為,社會建構論可以對三種對像作出陳述。即是說,當我們提出「X 是社會建構的」的宣稱時,「X」可以指以下三種東西其中之一:「個體」(object)、「觀念」(idea)和「升格詞彙」(elevator word)。

  首先是「個體」。Hacking 認為,「X 是社會建構的」可以是關於個別的東西或事件的陳述。例如,我們可以說「2021年5月14日,曼聯對利物浦」這場球賽是社會建構的。這場球賽固然存在,甚至影響很多球迷的生活(和經濟?),但它的存在卻是依賴某種社會的結構和運作。自然世界本身不會生出「2021年5月14日,曼聯對利物浦」,這場球賽要存在,必須由兩隊球隊的正選、後備、教練等,加上一眾球證以及觀眾一同「創造」。再者,它亦依賴某個球賽制度、某些商業團體的贊助才得以成事。所以我們可以說,這場球賽是社會建構的結果。

  關於「個體」和「觀念」的區分,我們可以用以下的例子說明:當我們說「『母親』是社會建構的」,我們很多時候並不是想說我們那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母親是由社會建構創造出來的。我們的母親之所以存在,當然是因為她的母親十月懷胎生她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下,一個個殊別的母親的存在並不是社會建構的結果,而是自然的生育過程使然。「『母親』(作為一個「個體」)是社會建構的」似乎是一個假的命題。

  但是,「『母親』是社會建構的」仍可以是一個真的社會建構論的命題,關鍵在於我們在這命題中使用的「母親」並非指涉一個殊別的個體,而是「母親」這個觀念或分類,甚至加上伴隨這個觀念的標準、價值、制度等等。我們的母親可能是透過自然生產的而出生的,但她可並非從一出生就擁有母親這個身分。進一步講,就算她把我們生了出來,這仍不代表她就是一位「母親」。我們可以設想一個社會制度,這個社會沒有家庭,並不以家庭為單位組織社會。生理成熟的男性和女性會被安排交合,誕下小孩。孩子一出生就會被帶離誕下他們的男女,由國家集體撫養。所有人都會以「生育人」來稱呼自己的「父母」,縱然他們不曾碰面,亦不會知道自己的生育人是誰。 如此一來,這個社會中就不存在「母親」這個概念,而且因為制度的不同,養育、關愛孩子的責任與「生育人」分開,這個社會中亦沒有傳統社會中「母親」這個觀念所包含的各種實際行為,以及與「母親」相關的價值和情感,例如「母愛」,「孝順」等。我們無必要在這裡討論這個社會結構孰好孰壞(有興趣的室友可以找柏拉圖的《理想國》來看看),只需留意一點:這個虛構的社會完全沒有「母親」的觀念。這個社會中的孩子固然是由一位女性所誕下,但由於這個社會制度中並不存在家庭制度,於是孩子以至社會中的任何人,亦不會視誕下他們的女性為「母親」。由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到一點:某些觀念的存在,完全依賴某個社會結構和制度。如果沒有某個社會結構和制度作基礎,這些觀念根本不會誕生。在這意義下,這些觀念是社會建構的。當某個社會生出某個觀念後,我們就可以用它來區分和理解社會中的個體。

  以上是 Hacking 對「個體」和「觀念」的區分。那麼,「升格詞彙」是甚麼呢?Hacking 認為,社會建構論的論述對像除了殊別的個體和較抽象的觀念外,還可以是一些更「高級」、更宏大的概念或事物,例如「世界」、「真理」或「現實」。Hacking 認為,當一些社會建構論者說「現實是社會建構的」的時候,他們並不是把現實看作一個個別的事物或一個觀念;他們利用這些詞彙,是想要陳述一些更宏大的東西,而這些詞彙仿佛把整個討論「升格」了一樣。然而,Hacking 對這些「升格詞彙」的討論和應用都相對少,而(就我所知)社會建構論和社會存有論(social ontology)的討論中都很少把 Hacking 對這類對像的分析特別抽出來討論,我就不深究了。 

註1:Hacking 就認為,Searle 的理論並不屬於社會建構論,原因是按 Hacking 的講法,並非所有分析某物的社會建構原則或過程的理論都可以算是社會建構論。在這系列的第二篇文章中,我介紹過 Hacking 提出社會建構論的先決條件,是討論的事物本身並非顯然易見地是社會建構物。Searle 討論的「制定/制度事實」很多時候都無容置疑地是社會建構物(例如金錢、組織等),故不符合 Hacking 提出的條件。
Yu Hui
無法容忍自己的平庸。興趣是了解比自己聰明的人想了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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