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亚裔移民教育日益“内卷” 西方教育下有怎样的压力和竞争
文|戴书
原文发布时间|07/25/2024
步入30岁后期的妈妈琪琪很忙。家在澳洲悉尼的她,白天要上班,上完班后和先生分工合作,送一儿一女去补习班,晚上回来做完家务,还要亲自监督两个小朋友的功课进度。周末的时候,琪琪和先生马不停蹄,轮流送小朋友去踢足球、打网球、弹钢琴、跳舞、公共演说训练班等。连此次接受歪脑记者访问时,琪琪也抽不出时间,只能让记者在聊天软件上发问题,她有空再语音回答。访问录音前后共15分钟,最终却花了一周才完成。
在悉尼,像琪琪这样忙于接送孩子上补习班的华人爸妈不在少数。2021年,以父母不断为孩子安排学习活动的“鸡娃”式教育上了中国年度十大流行语,甚至一度被官方视为影响生育率的原因之一,甚至出台补习禁令,让曾价值1000亿美元的补习行业一度崩溃。
但华人到了外国真的就不“卷”吗?在全澳洲城市中人口第二、贡献了23%GDP的悉尼,许多像琪琪这样的亚裔移民父母面临的更多是“不得不卷”的抉择:从教育制度、资源分配到教学质量,看似“放养式”的西方教育实际上还是无处不“卷”。为了让孩子在悉尼这个大都会里“胜出”,无论是一代移民还是本地家长,大家还是都走上了“鸡娃”的竞争之路。
澳洲也有“精英中学”和“尖子班”
尽管澳洲的补习行业规模仅是中国的百分之一,但在2021年时也达到了10亿澳元(约6.6亿美元)的规模。2020年,澳洲补习行业协会就曾统计,全国有超过4000间补习机构,而包括兼职私人开班的补习老师在内,全国共有七万名从事补习行业的人士。
其中,悉尼所在的新南威尔士州的补习气氛最为浓厚。2021年,有大学教育专家就指,悉尼有大概30%的在读学生在上补习班。在北美流行、由日裔社区开设的Kumon补习中心,在新南威尔士州有澳洲最多分店;新州当地也有像PreUni College和northshore这样已形成规模、在全州有多家分店的补习班品牌。
悉尼补习风盛,与澳洲的精英中学制度息息相关。在澳洲的联邦制度下,教育归由州政府管理。大部分州的学校除了有公立与私立之分外,在公立学校当中还会有“精英中学”,专门培养有“天资”的七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学生。其中,新南威尔州的精英中学数量最多,共17间,是墨尔本所在的维多利亚州与布里斯班所在的昆士兰州的四倍。除了这17所精英中学外,新州还有25所“半精英中学”,这些半精英中学既有在本地校区居住、上“普通班”的学生,也有通过考试考进来的“精英班”的学生。
此外,新州还有四所同属精英中学的农业中学。在农业中学读书的学生,被要求从七年级到十年级期间要学习农业知识,其余课程与精英中学无异;新州最有名的精英中学James Ruse Agricultural High School就是一所农业中学。
除了精英中学,新州还有“尖子班”(Opportunity Class)制度,部分公立小学会为有天赋的五年级和六年级学生设立尖子班,学生若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则要在三年级学期末或四年级学期初时报名,通过考试筛选获得尖子班名额。据新州教育部数据统计,2024年有超过一万五千名学生申请进入尖子班,而当年全州尖子班名额为1840名,竞争比例约为8比1。
琪琪的大女儿今年六年级,小儿子则是三年级,为了准备精英中学和尖子班的考试,两人早早就报读了补习班。尖子班的考试考数学、阅读和思维能力(thinking skills),而精英中学则在这三科的基础上再加写作,两个小朋友除了补相应的科目外,琪琪的女儿还报名补习演讲。
华人家长看澳洲的竞争和压力
琪琪表示,送小朋友去补习也不只是为了应付考试。她坦言,澳洲的教育对比起新加坡和中国“很简单”,希望小朋友能通过参加补习班,养成良好的复习和预习等学术习惯。“因为这边作业都很少,而且很简单,所以我觉得是让他们养成一种作业习惯。”
在悉尼,一些如pre-uni college这样知名大型的连锁补习机构会举行尖子班和精英中学的模拟考,并且对学生进行排名。有数名悉尼华人家长向歪脑记者表示,这些补习社因学生人数多,所以它的考试排名能给学生和家长提供参考;他们也表示,澳洲的学校教育比较少作业,但是在新州,精英中学、尖子班的竞争制度也的确存在,在这样的矛盾的情况下,家长和学生也只能依赖补习机构的帮助,来准备这些考试。
琪琪曾是留学生,在澳洲大学毕业后就留下工作,随后结婚生子。在她看来,澳洲的精英中学、尖子班制度“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悉尼是大城市,就业工作压力大,工作机会多,但竞争也大,在这样的环境下,就是需要竞争,你越是在前面,有机会进入更好的大学,你就有更多机会去成功,(竞争)是无法避免的。”
琪琪认为,让小朋友去参加补习班,可以培养他们承受压力的能力,“这种压力可以在体育表现出来,可以在其他学业表现出来,但是需要通过比赛竞争去筛选人,才会早点适应这种竞争。”
琪琪也承认,自己的两个小朋友都在新州较前的公立小学读书,“家长都会是卷的,所以小朋友可能会累一些”。不过,她的两位小朋友对补习并不抗拒。“大家去补习不是因为学校学了什么,而是因为大家都去补习,小朋友也接受,因为身边个个同学都去补习。”
澳洲的教育质量,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
在澳洲,联邦教育部会制定课程大纲,规定各年级需要学习的内容和方向;各州在遵循该课程大纲的基础上,根据其实际情况调整;至于具体教什么,怎么教,用什么教科书或上课材料,这就完全取决于学校和老师。因此,学校素质参差不齐的现象时有发生。
此外,在去年公布的由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举办的“国际学生能力评估计划(Programme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中,澳洲荣升前十,但学生的学术水平却在不断下降。该项目每三年测评经合组织成员国的九年级学生的科学、阅读和数学水平,而澳洲在这三项的得分自2009年起就一直下降,其中数学更是三项中最低。
该项调查也显示,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澳洲学生表现达“较差”标准。中国缺席此次评估,而新加坡、澳门、台湾、香港和韩国的学生在数学能力上排名前列。澳洲也有机构在去年做出研究,指澳洲需要对现有的科学教学课程进行“大变动”,学生才得以追上英国、香港、日本、新加坡等国家的水平。
刘老师曾在香港中学教数学和科学科目,1994年来到澳洲后曾在补习社上课,1998年回流香港,直到2023年退休后才回到澳洲珀斯。他回忆,当时悉尼的补习氛围已经浓厚,她所在的补习社在1994年到1996年间,从两间开到四间,再到十多间分店,以三个人一班计算的话,平均一日带10到12班学生。
“当时,韩国人会上韩国(社区开)的补习社,台湾人和香港人也会有自己的补习社。”刘老师回忆。
他也笑言,自己当时到了悉尼后,对当地如此浓厚的补习风气也感到吃惊:“我都觉得奇怪,一开始以为(澳洲是)洋人的地方,澳洲人应该不会这么着重补习,但当时90年代的移民潮,(澳洲)涌入大批东亚裔人士,当时中国大陆的人没那么多,反而台湾、韩国、香港和少量的日本人比较多,他们聚居在(澳洲)东岸的大城市。新州和维州的升学制度着重考试,而亚裔背景的移民也热衷通过考试来取得前途的方法。”因此,当时刘老师的学生以亚裔移民为主。
他又指尖子班、精英中学考试的题目难度大,小朋友不一定能在学校掌握,“有些难度大到就算是我,在补习期间也要不停收集试卷来看题目。”刘老师也回忆,在补习期间,许多学生告诉他“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我也在香港做过老师,从老师角度来看,学生是永远觉得上课讲授知识的时间是不够的,因为有时间限制,催生了补习老师。”
除了时间,刘老师说,学校的班级人数、老师和学生的互动,再加上家长可以在课后监督的力度,都不如小班制的补习。“学校是你必然要上的,功课交不交,看的是你自己;补习是你自己找老师去补习的,所以从效果来说,在学习一些较为狭窄的知识时,补习效果一定是好过上课效果。学生经常是觉得自己在课堂上学不到,而补习老师教给他更多知识。”
在做补习老师期间,刘老师曾面试过本地的教师应聘者,也曾到当地学校做过代课老师。他当时发现,本地老师的水平参差不齐,“很多连基本的物理、化学知识都不会,而且对方是本科毕业。我不太清楚大学在训练这些老师的时候,究竟是否给到足够的支持,有时间他们教书的时候,会教漏很多东西。”
刘老师的观察并非偶然。澳洲公立学校依赖政府拨款,多年来,教师工会批评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为公立学校提供的经费不足。一份由澳洲教育工会撰写的报告显示,有五所私立学校在去年花费在教学设备上的金额,超过了全国3000所公立学校在设备上所花费用的总和。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公立学校教师人手严重人手不足,教师工资低。据澳洲政府统计,新州在2021年的工资中位数为$95,108澳币,而新州公立学校教师的工资以$75,791起步。去年,在工会的努力下,新州公立学校教师的最低工资升为 $85,000,然而好景不长,今年新州政府就削减了一亿四千八百万的公立学校经费,意味着多间学校将会减少人手,就连校长也要重返教学岗。
亚裔补习班令澳洲白人一起卷?
1996年,刘老师的学生中不再只是亚裔移民。他指,随着亚裔移民人数的增多,澳洲的精英中学和成绩优秀的学生名单中,出现越来越多的亚裔学生,这让一些白人家长感到危机。“亚洲移民除了英语上可能未过到关,其他科目,比如数学,都是不错的,”刘老师说。
他的白人朋友请刘老师为他的九年级女儿补习数学。“那位朋友发现,他的女儿连七年级的数学知识都不会,一些科学课的知识也搞不懂。”刘老师的朋友认为,澳洲当时决定了要与亚洲国家共融,他不能再放任女儿,任由她在读书上随意发挥:“他说,他女儿这一代将来的竞争是和亚洲国家的同龄人,因此希望女儿能跟得上(亚洲人的学习水准)。”
而对于一代亚裔移民父母来说,送孩子上补习班是他们保证孩子能在澳洲取得成功的必经之路。丹尼斯今年27岁,父母来自上海,他在悉尼出生。他指自己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补习,直到从精英中学毕业。他仍记得,小学五年级是他最忙于补习的时间,而那个时候,每逢周末补习结束的时候,他的妈妈总会买肯德基来接他,“因此我也涨了体重”,他笑称。
“我的爸妈认为,我们不是白人,意味着我们处于弱势的位置,不管那是因为种族歧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造成的。我们需要付出更多,才能获得成就。他们希望我们能获得好成绩,并为此省钱把我们送进补习班,从而希望我们(通过获得好成绩)而拥有美好的将来。他们也认为,澳洲的制度存在种族主义,因此亚裔小孩需要更加努力,”丹尼斯说。
新州的精英中学制度源于19世纪,本来是为了让工薪阶层家庭中有天赋的小孩也有机会接受优质教育,但在澳洲20世纪上半叶的“白澳政策”的影响下,精英中学不允许原住民学生入读,而非欧洲背景的移民本身就在社会处于弱势,无法与白人学生竞争;精英中学也因此在20世纪成为白人中产阶级家庭的象征。
随着“白澳政策”的废除和亚裔移民的增多,亚裔学生在精英中学的人数越来越多,在2016年,有数据显示在精英中学中排名第一的James Ruse中,有98%的学生是亚裔学生,也在当时悉尼社会引起争议。
但亚裔学生进入精英中学,考取顶尖大学并毕业,然后就真的能打破“竹子天花板”(亚裔在西方世界的职业生涯窒碍),取得和白人一样的成就和社会地位吗?2018年澳洲人权委员会的一份报告表示,尽管亚裔人口在当时占全国人口的17%,在澳洲企业中,只有3%的高管位置是由亚裔澳洲人担任。
此外,精英中学终究是澳洲的公立学校体系的一部分,而澳洲私立学校在资源和经费上远超于公立学校,但要进入澳洲私立学校不仅要讲金钱,还有家庭背景,这也导致澳洲私立学校大部分学生是来自中上阶层家庭的白人学生。维州几名大学研究员也对在2009年就读精英中学的学生进行追踪,发现当这些学生到25岁的时候,他们对就业、生活等整体水平感到满意的程度,仅比非精英中学的学生高0.19分,也令精英中学可以改变命运的“神话”有所动摇。
丹尼斯觉得,虽然补习帮助自己考取新州当地的顶尖大学,但补习教不了他在社会上生存需要的社交技能。“很多去补习的小孩把时间都花在上补习班、做功课或者被强迫读书,我不认为这会让他们成为在各方面都能应付得好的大人。我认为它只会培养出不善社交、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交往的大人。”
刘老师如今长住在澳洲西部的帕斯,目前他没有让女儿去补习的计划,打算迟一些看需要再定。他说,帕斯虽然也有补习班,但与新州相比,气氛没有那么浓厚。他认为,这也是与新州经济依赖法律、医疗等专业人士行业,而西澳的主要经济收入来自矿业,因此学术读书氛围要比新州弱,因而也影响了补习行业。
在刚过去的周末,琪琪从早上六点忙到了晚上,在女儿和儿子的补习班与兴趣活动之间来回奔走。她觉得,虽然当下的亚裔父母都“卷”,但不同的是,大家不只是“卷”学习,孩子若是在琴棋书画上有兴趣,父母也会大力支持,帮助孩子在他们的兴趣爱好上发光。
琪琪的儿子喜欢踢足球,如今在社区的青少年足球队和伙伴参加比赛,琪琪与先生就不辞辛苦地每周末送孩子去练球。她的女儿学钢琴,琪琪就在旁边跟着听,自己也学了弹琴。
“每一个小朋友都会有自己爱好的地方和特长,无论你卷不卷,小朋友都会发光,不会说在家里卷,就一定培育出一个人才来,”琪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