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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成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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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最近的三部电影《年会不能停!》《热辣滚烫》《第二十条》

今年的春节档至少有两部好电影,热辣滚烫 和 第二十条。热辣滚烫足够真诚,第二十条足够成熟。看完之后,最大的感受是近来的片子隐隐有了一些共通之处,从不同的横截面让观众开始思索。而这似乎是近十几二十年来少有的现象。

这两部片子,还有前面元旦档期大火的 年会不能停,如果按照从点到面,以小见大的顺序来排列,热辣滚烫 的着眼点最细微,是个体;第二十条的落脚最宏大,是国法;年会 卡在中间,选景中层企业生态圈。但这几部电影有几个共同点,一是角色们在一颦一笑间透露出的普遍性的茫然,二是对观众在某些剧情上会出现的反应的一致性预判。

热辣滚烫 里的乐莹是迷茫的。人生不顺,恋爱失败,身材走样。为了获得外界的认可,就只有更加迎合他人,而自我只能被放弃。对乐莹来说,最显性的问题是肥胖,但最根本的问题是失去自我,这不仅仅是讨好型人格的胖子会遇到的问题,而是一个单一维度社会中很多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当个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所行所爱带不来社会意义上的成功,自我就只能被忽视并放弃。

年会 里的马杰克是迷茫的。工作的意义、价值、是非、善恶,这些东西本身如何,对需要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并不重要。但是一退就会继以再退,无论多么没有底线的人,只要是个正常人,也总有条底线的,当退到底线附近的时候,该怎么办。要不要见利忘义?获利值不值得忘义?忘义是否能够获利?

第二十条 里的检察官韩明更加是迷茫的。见义勇为的亲生儿子差点被拘留管教;挺身而出的公交司机被扔进大牢里蹲了三年;而老婆被反复强奸,全家被蹂躏多年的农民,只不过反击了一次,就要付出后半生的代价。不谙世事的儿子在车里真诚地问,法有错吗?他不假思索回答,法那没有错儿。儿子更加真诚地问,那,谁错了呢?

今天的世界仿佛就是这样,等级秩序无需明文公布,尊卑概念融入骨血,于是每个人都不快乐。年轻人为了避免对抗强大的现行规则,只有把自己塞进体系里,用既得利益劝服理想主义,今天对前辈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是为明日向下属指手画脚颐指气使。而个体的特点,比如热血、冲动、正义、激情往往和无知、轻率、低能、幼稚画上等号。情怀本身是不值得认可的,除非被附着在其他功利性的价值上,比如才华或官衔或财富。而成功上位者无论通过意识形态还是通过物质条件,继续积极固化这一套从而维稳,领导对下属的苛责和压制天经地义。

这幅嘴脸刻画的最好的,是在 第二十条 的饭局群戏里。张科挥手洒掉外甥敬的酒,貌似平和地细数:你读书是我安排的,升学是我安排的、工作甚至恋爱都是我安排的,然后语气阴测测地突然抬高:今天这个饭局轮到你来安排我?相信所有参加过体制内领导饭局的人都能体会到,张译演得多么入木三分。包括外甥慌了之后自己罚酒,他继续阴测测的:我用你喝?这种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带着当权者的优越感喷薄而出,有所求的低等级人群只好自罚一大海,跪地求饶。这跪地求饶当然不是因为真的有什么过错,而是表态:我听话,我认错,再给我一个爬上权力阶梯,分享利益的机会。

可是,权力毕竟只是少数人的游戏。那些未能攀上金字塔顶峰的人们,以及从一线退下来的前领导们,要怎么调整心态呢?在这个体系里,很难。当所有的自我价值都是从外界的评判而获得,那么当资源越来越有限,经济越来越下行,越来越多的人逐渐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扭曲,也凹不进社会里越来越硬的权力等级框架体系中去。社会也容不下自我存在,官方充斥着宏大的叙事,而宏大叙事之外反而是庸俗化的生活,两者之间没有独立个体存在的空间。人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注自己,这甚至无关是否“成功”,大家普遍承认的成功和寻求自我几乎毫无关系。这个社会现在只给了大家两种选择:做合格的工具人爬梯子,或者活着直到死去。

理想中的生活,从内化而言是自洽,从外化而言是社会进步。现在实际的生活,则是无数的乐莹、马杰和韩明们的迷茫。这几部电影无论主题如何,都抓住了观众甚至不自知的这种迷茫,反映了一个还未凸显但正在成型的社会意识:人,要的是什么。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电影中的平凡小人物往往以小见大,要么反应沧桑巨变,要么凸显世事无常,或是农民的脸谱,或是市民的画皮。随后的贺岁喜剧中,王朔式的解构刻画了一类高级平民,主人公似乎是普通社会人,但其实拥有较为敏锐清醒的认知,我知道你那一套,但我不陪你玩儿,而且我凭着聪明还可以过得挺不错呢。再往后大量的商业大片,几乎完全脱离了社会现实背景,小人物的角色用来搞笑,故事放到哪个国家几乎都能成立。而今年的这三部电影,哪怕在写实方面只是蜻蜓点水,但非常一致地让观众产生了共鸣。大家不再执着于传统意义上的“赢”,也许因为资源太少赢不到(热辣滚烫里的乐莹),也许因为扭曲自己不值得(年会不能停里的马杰和潘妮)。那么,当不再执着于当一个胜利者的时候,退回来当一个不负本心的人,面对的就是第二十条里的问题:做正确的事需要付出代价,但是为什么我需要付这么大的代价,去做一件本来这么容易分辨对错的事?甚至引申出更深的问题:如果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做一件对的事,这样的世界难道没有什么问题吗?如果这个社会有问题,我应该怎么办?

这三部片子分别给出了三种层次的答案。热辣滚烫 打破心中魔。打不打得赢一场拳,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用练习的方式找回对身体的掌控权,从而用真实的自我态度去面对社会。你们喜不喜欢我都无所谓了,我自己喜欢我自己,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哪怕只是去跑个步。年会不能停 富贵不能淫,在日子能够过得去的情况下,拒绝被利益集团诱惑,坚持良知和道德底线。普通人能够做到这两点已经很难。那么,当一个平民百姓,好不容易稳住了内核,如果遇到外界的波动,比如国家机器的不合理运作,该怎么办?第二十条 很遗憾地用一种毫无现实依据的堂吉诃德式结尾,给观众画了个大饼。对比 芝加哥七君子 的结尾在法庭读越战阵亡者名单,和 首尔之春 的结尾在逮捕令签名后标注具体时间表示是事后同意,表达的都是即使面对不可抗力,总有一点点空间可以去做有意义的事,才能积攒出社会的进步。而 第二十条 中随处可见的案情的现实性和解决方式的虚拟性之间的矛盾,无疑大大降低了片子的感染力。片中检察官劝上访的公交车司机,北京的法和咱们的法,都是一个法,台词掷地有声,令人叹服,又同时生疑,这是不是在讽刺上访制度的设计者呢?强行解释生活中无法解释的问题,就会带来这样啼笑皆非的结果。

电影虽然是光影之间虚拟的二维世界,但情节人物和场景设计背后,是藏不住的立论立说的本心。不论是看的人还是拍的人,外界的力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从这个角度看,三部电影的内核是一致的。从能够做到的每一件小事开始,找回内心的稳定。认清名利场,不扭曲自己来迎合规则。面对过于强大的外界压力,哪怕会害怕,至少考虑为了坚持理想,在能力范围内承担损失和代价。

如果说过去的黄金四十年,物质的丰足引导大家暂时无视精神的挣扎,那么往后的岁月如何在经济下行中得到内心的满足,不只是对个体提出要求,同时也是对外界发出呼吁。我们需要,并且值得一个不让普通人迷茫的社会。删繁就简,拨云见日,其实无非就是明白,对的就是对的,哪怕做不到,也要承认那是对的,首先承认事实胜于雄辩,然后做到实事求是。虚与委蛇是对自己本心的撕扯,灰色地带是逃避妥协,并不值得赋魅。也许就从电影做起,三生万物,三人成众,希望这三部片子后面的电影都能坚定地告诉大家,对的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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