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觀察|深度剖析衝突遠因 以伊內外矛盾 中東危機終局?
文|集誌社記者
哈馬斯襲擊以色列並挾持人質到加沙事件一年後,戰火蔓延中東。踏入十月,伊朗對以色列發動歷來最大規模導彈襲擊,回應哈馬斯及真主黨領袖早前遭以方暗殺,包括在黎巴嫩及敘利亞發生、前所未見的傳呼機及對講機爆炸事件。哈馬斯頭號人物辛華 (Yahya Sinwar,也譯作辛瓦爾或辛瓦) 在加沙南部遇害前,向以方無人機投擲木棍,示意哈馬斯的主要領袖全被殲滅前的最後反撲。正當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形容這是戰事「終結的開始」,兩份只限五眼聯盟內部傳閱的美國情報被泄露,顯示以色列正準備彈藥、無人機及空對地導彈襲擊伊朗,同時真主黨的無人機亦靠近內塔尼亞胡的官邸試圖行刺未果。新一輪戰火正如箭在弦。過去一年,全球多達 850 個城市已舉行超過 8,000 場示威,顯示世界正捲入一場近年最嚴重的中東危機。
從太空回望,襲擊後一年的加沙,已不再一樣。
2007 年起,加沙由主張以武力爭取建立巴勒斯坦國的哈馬斯所管治,令感到受威脅的以色列選擇圍困加沙。2023 年,哈馬斯在此向以色列發動襲擊,造成超過 1,200 人死亡,戰火一觸即發。
加沙到底是怎樣的地方?數字上,加沙住了超過 230萬人,其中 170 萬人被歸類為難民,每平方公里平均住進超過 5,500 人,密度接近香港。同時,加沙亦設有八個難民營,最大的賈巴利亞難民營 (Jabalia Camp),每平方公里更容納超過 35,000 人。以軍曾空襲此地一處由學校改建成的難民營,造成至少 19 人死亡,隨後公佈有 12 名戰士匿藏此處,形容是「精準打擊」。類似事件現在幾乎每日發生,並成為國際新聞頭條。
對比相隔一年的衛星圖片可見,加沙有大量建築物被夷平,綠色所代表的農地變成啡色。以色列人以往將加沙政策喻作割草,意味不斷用有限度打擊耗盡對方意志。以軍透過空襲及地面攻勢包括利用推土機攻入加沙,近六成建築物被毀。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指,直至九月,加沙近七成的農田被破壞,數字較二月上升超過兩成。以色列全面封鎖加沙,導致大部分人缺乏足夠食物、清潔食水和所需物資,以及一個可存活的未來。有別於一般印象,不少人其實以往在這個被稱為「世上最大的露天監獄」的狹長走廊中如常生活。我們透過定位找到了一間在襲擊前約一個月才開幕的餐廳,亦是加沙首間海上餐廳。一年過後,餐廳人去樓空,只餘下一個廢墟。
去年十月七日,哈馬斯從加沙向以色列發射數千枚火箭彈,同時利用汽車、船隻及動力滑翔傘,分海陸空三路越境闖入多個軍事基地以及社區,包括一個正在舉行的音樂節,並擄走人質。以色列國防軍經修正後的數字顯示,當天有超過 6,000 名加沙居民滲透境內,其中 3,800 人來自哈馬斯的精銳部隊。同日,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在演說中宣佈國家正處於戰爭 (We are at war)。
以色列將戰爭代號命名作「鐵劍行動」(Operation Swords of Iron),其軍事目標是營救所有人質及摧毀哈馬斯。數字顯示,襲擊當日有 251 名以色列國民及外國公民被劫持到加沙,當中 109 人透過協議或被單方面獲釋,以軍救出 8 人,另外有 37 人的遺體被運返國內。目前餘下 97 人連同四名襲擊前被挾持的人質在加沙,以方相信至少一半人仍生還。美國官員統計,人質事件前有大約 20,000 至 25,000 名哈馬斯裝分子躲藏於加沙,現時人數減半至不多於 12,000 人。哈馬斯曾表示開戰首四個月損失 6,000 名戰士,較以方當時數字少一半。戰事迄今奪去超過 43,000 名巴勒斯坦人的性命,當中超過 27,000 人是婦孺。醫學期刊《刺針》估計最終死亡人數可能超過 186,000 人,若屬實,死傷數字將超越以色列參與的前五次中東戰爭之總和。以軍行動的進展,目前正以巨大平民傷亡和空前的人道災難作代價。
一場不可能有「懶人包」的戰爭
今輪衝突普遍被認為始於去年十月七日的襲擊,但亦有人質疑以此作時間線起點無法概括其歷史原因。後者通常因兩種思考所導致:第一是往前推敲戰爭的根因去判斷對錯,第二是嘗試解釋衝突屬互相報復的循環「連鎖反應」。從時間線看,局勢的確隨各方輪流回應而惡化。不過,十月七日亦是令各方捲入新一輪戰事的導火線。
以色列 一 哈馬斯戰爭
國際法是判斷戰爭行為是否合法的基礎。2023 年底,南非在聯合國海牙國際法庭指控以色列干犯種族滅絕。國際法庭在翌年一月援引《防止及懲治危害種族罪公約》第九條,裁定締約國就公約產生爭端的表證成立,代表南非有權入稟,同時頒佈臨時措施指出在加沙的巴人有貌似合理的權利 (plausible rights) 受公約保障並要求以色列採取行動避免種族滅絕。不過,法庭並未就以色列是否干犯種族滅絕作出裁決。三月,巴勒斯坦人累積死亡人數突破三萬,美國總統拜登表示不能再多三萬巴人喪生。五月,拜登再劃下紅線,表明一旦以色列入侵拉法 (major ground invasion),就不會再向以方提供防禦武器。國際法庭隨後亦要求以色列即時停止在拉法的軍事行動,但以色列至今在拉法仍有持續的清除行動,而美國亦應以色列要求在境內部署第二套薩德防禦系統。
緩和局勢屬所有人的最大共識,即使是交戰雙方最終目標亦是對方停止攻擊。理解戰事的成因與找出解決方法,需要認識以巴領土爭議的歷史和雙方觀點、局勢升級的原因包括領土爭議以外的原因,以及到底國際社會的回應與各方迴響是正在加劇,還是解決當前危機。這不可能以簡短篇幅交代,但以下將集中討論這些影響我們決定的事實爭議。
遷移歷史、外交矛盾和近代衝突
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近代存在領土爭議。兩地合共容納近 1400 萬人,其中猶太人和穆斯林的比例各佔近半,但這個比例是在 1948 年以色列建國後才逐漸形成。公元一世紀,居於當地的猶太人被羅馬人趕走並流散各地。中世紀以來,國教為伊斯蘭教的鄂圖曼帝國統治耶路撒冷一帶,定居此地的猶太人佔少數,而流散歐洲的猶太人至十九世紀末仍受反猶太主義所影響。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駐埃及高級專員與聖城麥加和麥地那的領袖透過書信協議 (McMahon-Hussein correspondence),以給予阿拉伯獨立作條件,換取後者發動阿拉伯起義,制衡鄂圖曼帝國,但英、法、俄三個協約國在起義前夕透過祕密協定 (Sykes-Picot agreement) 劃分勢力範圍。英國戰時內閣在 1917 年通過《貝爾福宣言》,同情錫安主義,承諾讓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區建立「民族之家」,同時規定保障當地非猶太社群的權利。一次大戰後,國際聯盟承認宣言內容,將巴勒斯坦交予英國在不行使主權的情況下託管。三份存在矛盾的文件及後在中東遺留歷史問題。
此後猶太人,包括在二次大戰期間納粹屠殺期間,不斷湧入巴勒斯坦地區。1947 年,英國撤出當地,聯合國通過與人口比例不相稱的巴勒斯坦託管地分治方案,觸發第一次中東戰爭,以色列取得勝利後立國。隨後猶太人正式佔以色列人口的大多數,與阿拉伯世界亦因而對立超過數十年,並間斷爆發多場戰爭至今。
以色列/巴勒斯坦歷年事件及人口比例
以色列官員在襲擊前超過一年曾取得屬於哈馬斯的作戰計劃。這份以方內部稱作 「耶利哥城牆」(Jerico Wall) 的報告內容與襲擊當日的細節吻合,但因官員研判哈馬斯難以執行而被忽略。儘管未知內塔尼亞胡對報告是否知情,國防官員在襲擊前數月已多次警告他,國內政治漩渦正在削弱以色列的防衛能力。襲擊後兩日,不願具名的開羅情報官員披露,曾反覆警告以色列,哈馬斯正策劃大事發生。美國眾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麥考爾 (Michael McCaul) 其後透露埃及在襲擊發生前三日有知會以色列,內塔尼亞胡強硬否認。他在襲擊後曾歸咎情報失誤,但遭國民以至戰時內閣批評,需要道歉及收回言論。
究竟誰在支持內塔尼亞胡?下圖是以色列國會 (Knesset) 最近兩屆的組成。以色列採用比例代表制,小政黨經常組成不同的政黨聯盟,在 2021 年反對陣營的聯合政府便是由八個政黨所組成,包括最左方綠色的阿拉伯人政黨以及紅色的工黨。內塔尼亞胡在 2022 年重掌政府時,他所屬的利庫德集團取得 32 席,是國會最大黨,但聯合政府中另外 32 席需要來自六個政黨,包括 18 席來自右方深色的沙斯黨和聯合妥拉黨,它們代表的是「哈雷迪」,即猶太教中最正統保守的一群。值得留意是,他們抗拒現代生活方式,因而強烈反對被徵兵。餘下的極右翼亦是現屆政府的重要組成部分和內塔尼亞胡爭取支持的對象。
以色列國會議席組成
最新的民意調查顯示,雖然利庫德集團仍是支持度最高的單一政黨,但反對派可能合共取得更多議席。不滿內塔尼亞胡將個人政治因素考慮先於戰後加沙規劃,戰時內閣成員之一、代表政黨聯盟「國家團結」的以軍前總參謀長甘茨 (Benny Gantz) 六月宣佈請辭。九月底,本來只有三人的內閣亦要重組,由薩爾 (Gideon Sa’ar) 頂上。他在上任前帶領所屬政黨「新希望」退出「國家團結」聯盟,上屆曾與反對派組成聯合政府。閣外的國家安全部長本哈維爾批評戰事內閣缺乏透明度,要求擴大內閣不果,加上內塔尼亞胡與內閣中的現任防長加蘭特 (Yoav Gallant) 陷入分歧,令薩爾的話語權不容忽視。
一次會議中,內塔尼亞胡表示需在加沙接壤埃及的走廊保留士兵,加蘭特堅決反對,指對該處的 30 名生還人質不利,內閣最終投票通過支持總理。薩爾早表明需要採取果斷行動重挫真主黨甚至推翻伊朗政權,包括打擊伊朗核威脅。美國指獲以色列承諾不打擊伊朗石油及核設施,及要求以軍縮減在貝魯特的攻擊,證明擔憂是確實存在,問題在於華府是否有足夠斡旋能力說服戰時內閣。聯合政府目前擁有議席增加至 68 席,內塔尼亞胡更在攻擊真主黨後民望反彈,支持他出任總理的百分比拋離反對派人選,代表在複雜政治形勢下,他打「安全牌」的策略成功。薩爾加入戰時內閣,則代表即使目前支持反對派的人數較多,現屆政府只要維持議席多數,國內難再有人阻止其態度強硬。
哈馬斯事前知會襲擊大計 伊朗被曝有份默許真主黨或早獲悉
2022 年秋天,哈馬斯的會議記錄上出現代號「大計」(the big project) 的襲擊計劃。翌年,以色列出現反司法改革示威後,哈馬斯領袖隨即表示,以色列的內部情況將是其中一個推向策略性一戰的原因。七月,哈馬斯派出高層到黎巴嫩與伊朗高級軍官會晤,要求協助在襲擊開始時協助打擊敏感目標,該軍官表示原則上支持,但需時準備。黎巴嫩是伊朗扶持的真主黨所在地,哈馬斯也至少曾計劃與真主黨領袖納斯魯拉 (Hassan Nasrallah) 就襲擊計劃接觸。八月,以色列據報正準備與沙特阿拉伯達成協議將關係正常化,兩國一直對巴勒斯坦問題存在嚴重分歧,一旦達成將是中東近年最重要的一份和平協議,這亦觸動了哈馬斯神經。哈馬斯最終在會議記錄指伊朗和真主黨大致支持計劃,認為有可能需要未全盤參與的情況下先發制人,以阻止以色列即將部署更先進的「鐵束」(Iron Beam) 激光導彈防禦系統。
這些會議記錄是在一月,以軍在加沙搜查哈馬斯地下指揮中心時發現,軍方內部總結文件真確,但並非稍早取得的作戰計劃。襲擊發生一年後,美國各大報章取得文件並將之曝光。至少一名哈馬斯成員及一名前哈馬斯戰士,表示會議記錄可信或認出部分熟悉細節。當中顯示伊朗事前對襲擊知情,真主黨亦可能獲知會,惟未知兩者掌握多少細節。伊朗在聲明中堅決否認,指襲擊由哈馬斯一手包辦。文件顯示自 2021 年起,哈馬斯刻意避免捲入大型衝突,目標是讓以色列深信加沙鎮靜如恆。後來證實,以軍情報部門的確有所鬆懈,包括放棄監聽已截取的哈馬斯無線電通信,但埃及亦曾警告以色列襲擊可能發生。
同樣在今年一月,哈馬斯首次公開表示襲擊是「對抗以色列針對巴勒斯坦人所有陰謀的必要一步和正常回應」,強調巴人有能力決定自身未來和處理內部事務,補充指世上沒有任何人能代巴人作決定。那麼,哈馬斯又是否有權代表巴勒斯坦人?
阿拉伯國家最初承認的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當中最大派別「法塔赫」在 1982 年第五次中東戰爭後主張以政治和外交手段解決衝突。哈馬斯及後在 1987 年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 (First Intifida) 期間正式成立,主張以武力摧毀以色列。1993年,巴解和以色列簽署《奧斯陸協議》建立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但武裝衝突未平息。2006 年,哈馬斯在巴勒斯坦選舉中取得多數,此後法塔赫管治西岸地區,哈馬斯則接管加沙並被以色列圍困,而雙方亦再無舉行類似選舉。雖然哈馬斯之後兩度公佈新憲章容許以色列存在,但並未放棄「從河流到大海,徹底解放巴勒斯坦」的講法。這些讓步在今次襲擊之後,在以色列眼中已顯得蕩然無存。
1979 年伊朗爆發伊斯蘭革命,親美的巴拉維政權被推翻,立憲時確立需輸出革命協助其他「被剝奪者」。雖然伊朗與哈馬斯分別是什葉派和遜尼派,但現實政治的考量,例如法塔赫與西方關係,最終令伊朗選擇資助哈馬斯、真主黨和胡塞武裝等,在中東建立對抗美國和以色列的「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軸心成員擁有自主權而並非傀儡,哈馬斯亦承認襲擊中犯下「部分錯誤」,但即使伊朗並未全盤同意襲擊手段,都只能採取相近立場。
同樣地,真主黨在開戰後向以色列發射火箭,以色列其後引爆真主黨成員的傳呼機及對講機,以及暗殺哈馬斯領袖哈尼耶 (Ismail Haniyeh) 和真主黨領導人納斯魯拉。伊朗於是向以色列發射導彈回應,整場衝突由最初的「以哈戰爭」,逐步有跡象演變成中東全面戰爭。以色列將矛頭直指伊朗為首的「抵抗軸心」,但伊朗並不想與以色列全面開戰,過去一段時間分別以外交手段及威懾兩種方法試圖制止以色列還擊。在辛華遇害後,哈馬斯主要領袖已經全部被以軍殲滅。隨著摧毀哈馬斯的軍事目標近乎達成,局勢發展最終將視乎以色列,在打擊伊朗「抵抗軸心」與拯救人質之間,如何作出適當的取捨。
在漫天烽火終結前逾越生死
在加沙,沒有人知道戰事「終結的開始」代表甚麼。持續轟炸下,就連「開始的終結」也未見曙光。襲擊至今一年,尚有超過三分一人質生死未卜,多達 43,000 名巴勒斯坦人喪生,包括至少 16,756 名兒童,是 20 年來最多小童在衝突中被殺的一年。他們沒有經歷過以巴衝突的歷史,也不理解定居點備受爭議的原因,卻是這場戰爭的最大受害者。國際社會無法執行國際法下的決議、以色列國內政治沒有及時降溫,和伊朗及真主黨無意阻止哈馬斯,導致中東火藥庫被引爆,觸發一場不可收拾的慘劇。
十月七日後,美國總統拜登曾形容今次襲擊規模於以色列而言,猶如 15 次 9·11 襲擊。換言之,以倍數計的伊拉克戰爭誤判,也可能隨時出現。以色列在今次戰爭中大規模使用人工智能,攻擊目標由以往每年 50 個急增至每日 100 個。超越攻擊速度上限,軍方只能以生成攻擊目標數量作判斷。哈馬斯領袖辛華在衝突下的加沙出生,他倒下的一刻,在加沙每十分鐘仍有一名嬰兒誕生。他們本來一無所知,卻注定在砲火聲中認識這個世界。這些聲音究竟代表加沙一代人的噩夢將會告終,還是正在製造下一代的新仇舊恨,只有時間才能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