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抄作业”一说的三点反思

作者：冯希夷

首发墙内，有大量保命用语句，见谅。

近来，在中国国内的疫情得到初步控制之时，新冠肺炎病毒开始国际扩散，因此，不少热心时事，关注国际新闻的网友便隔空喊话，呼吁他国要“抄作业”——这种观点乍看起来也合情合理，既然中国已经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控制疫情的方法，为什么他国不来效仿呢？然而倘若细加思忖，则庶几有几点可以商榷，在下不才，愿与诸君分享拙见，权作抛砖引玉。我们姑且从三个角度来谈：“应对疫情”是否可以比作“写作业”？每个国家和地区的“作业”是否一样？“学习经验，吸取教训”是否可以简单化为“抄作业”？

一、“应对疫情”是否可以比作“写作业”？

首先，我们必须对“抄作业”这一修辞进行分析。受过中学教育的人都学过关于汉语修辞手法的基础知识，我们应用这一知识，就很容易得到，将“学习中国关于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经验”比作“抄作业”，是一种比喻的修辞手法，准确地说，是一种“借喻”的修辞手法。那么以此类推，其他国家学习我们的经验叫做“抄作业”，那么我国抗击疫情的过程也可以比作“写作业”。

但问题在于，一种修辞手法，有意识地和无意识地被使用，是迥然不同的；而一种修辞手法，使用得恰当与否、熨帖与否，也是大相径庭的。譬如，我们在向没有学过政治课，没有基本的国际政治常识的小学生去解释“其他国家需要学习我国的抗疫经验”，我们有意识地把它比作“抄作业”，这当然没有问题；但倘若一群受过中学教育乃至高等教育的人，还无意识地、毫无反思地用“抄作业”这种讲法来比喻，那显然是太低幼、太轻佻了。

我们且不从道德、同情心和良知的角度来评价。我们且不必说，将抗击疫情这种复杂的系统工程比作“作业”是否合适，我们也不必说，将无数白衣战士直面死神、浴血奋战，乃至前仆后继的壮举，以及三千死亡、八万感染、九州闭户、经济停摆的代价比作“写作业”是否合适，我们更不必说，将他国对我们经验教训的学习比作“抄作业”是否合适——单单是“抄作业”这一说法背后隐含的观念，就足以让我们无法适从了。

“抄作业”的主体显然是学生，因为学生才会写作业，那么一个个拥有系统结构和复杂矛盾的国家就成了“学生”，而这个“世界”就成了班集体。荒谬之处还不止于此——上过学的人都知道，抄作业要抄优等生的，假如我们回顾应对疫情的整个过程，我们的这份“作业”真的是优等生的“作业”吗？从疫情爆发前的不作为，到疫情爆发后的错漏（譬如，我们至今都不知道湖北一年可以生产多少口罩），甚至是疫情相对稳定之后的种种乱象（对，人们现在开始出去吃火锅了）——这些被疫情暴露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或总体或细节的问题，难道还不能让我们意识到，我们需要查漏补缺、巩固提高的地方还有很多吗？难道还不能让我们找准定位，意识到我们并不是“优等生”，而只能算“后进生”吗？这种将抗疫事业简单化、低幼化的比喻，蕴含着多大的危险！况且，比喻的目的是在于借用喻体，更好地说明本体，用“作业”、“写作业”、“抄作业”来比喻疫情，非但无法澄清事实，相反，只能混淆视听，掩盖矛盾。

毛主席在《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中曾经说过：“现在我们能造什么?能造桌子椅子，能造茶碗茶壶，能种粮食，还能磨成面粉，还能造纸，但是，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都不能造。牛皮不要吹得太大，尾巴不要翘起来。当然，我不是讲，能造一辆，尾巴就可以翘一点，能造十辆，尾巴就可以翘得高一点，随着辆数的增加，尾巴就翘得更高一些。那是不行的。就是到五十年后像个样子了，也要和现在一样谦虚。如果到那时候骄傲了，看人家不起了，那就不好。一百年也不要骄傲。永远也不要翘尾巴。”我衷心希望我们所有人，特别是认为他国应该“抄作业”的朋友，好好读一下毛主席这篇文章，好好记住这句话，特别是最后一句。

虽然我们现在是“五十年后”，而且“像个样子了”，但还是不要骄傲，不要看人家不起，不要翘尾巴的好罢！

二、每个国家和地区的“作业”是否一样？

当然，我们还可以暂且用一下“作业”的比喻，因为它不仅妙趣横生，而且自相矛盾。按照一般情况，老师布置的作业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优等生、中等生还是后进生，都要做一样的作业，很少有老师会说，“你学习好，多做点作业”或者“你学习不好，少做点作业”之类的话，因为教学大纲要求的学习任务对于每个学生都是一样的。也正因如此，才会出现“抄作业”的现象，因为只有大家的作业一样，才可以抄作业。倘若这个班级的任课老师有孔夫子遗风，懂得什么叫因材施教，给每个学生布置的作业都不同，又怎么可能抄作业呢？

显而易见，每个国家疫情的具体情况不同，国家的基本情况（社会发展水平、医疗卫生水平、国土面积、人口数量、人口分布、人口密度等等）也是天差地别，因此每个国家在抗击疫情时面对的具体情况，也肯定迥然相异。或者借用“抄作业”一说，大家的作业都不同，又如何“抄”呢？

我们试举一个例子：新加坡。（注：本段参考了微信公众号“新鲜热度”的文章《新加坡还真防住了，佛系新加坡抗疫成功，全干货详解》）新加坡和中国的政治体制具有相似性（都是威权政体），甚至主流族群也高度一致（都是华人），但如果简单地在新加坡照搬照抄中国的抗疫方式，那显然荒谬至极。我们都知道：新加坡是一个城邦国家，而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新加坡的经济完全依赖国际市场，而中国有庞大的国内市场和完整的工业体系；新加坡的疫情尚处在初期，病毒没有广泛传播，医疗资源足够处理新增病人，而中国的疫情相当严重，病毒流布广泛，一些地区的医疗资源严重紧张。假如新加坡政府和领导人不考虑具体情况，完全照搬照抄中国的抗疫模式（即所谓“抄作业”），会怎么样呢？

首先，如果新加坡直接下令“封城”，那么新加坡的外向型经济会受到巨大影响，而且随之而来恐慌情绪甚至有可能会加剧本地传播；其次，如果新加坡强制所有人在家庭外必须戴口罩，在医疗资源不足，无法向全体民众提供充足口罩的情况下，必然会引发抢购潮，甚至会导致交叉感染（我们都知道，现在作为“世界工厂”的中国都缺口罩，新加坡去哪儿买口罩啊）；最后，新加坡如果强制封闭小区，让大多数人居家隔离，对于小国寡民的新加坡，负面作用肯定会大于正面作用。

实际上，新加坡政府因地制宜，结合本国国情，走出了一条“有新加坡特色”的抗疫道路。大体来说，新加坡对待疫情的手段主要有：（下段中加粗内容引述自公众号“新鲜热度”）

1.收紧签证政策，堵住外来输入（评：虽然没有封城，但还是有限制。武汉封城主要是外防输出，新加坡限制入境是防止输入）；

2.强制休假和居家隔离制度（企业主要让从中国回来的员工强制休假，在过去14天访问过中国的外籍人士居家隔离）

3.避免大型聚集公众活动（防止疫情扩散和交叉感染）

4.为民众提供符合循证医学的公共卫生建议（简单地说，就是按照世卫组织的建议，结合本国国情，向民众做信息公开和防疫普及）

5.全力保障充沛的诊断和临床医疗资源（对于感染患者及时救治，防止扩散特别是家庭扩散，以及减少恐慌）

6.对每一个病例按流行病学标准，全力追逐传播链（确定传播链条，借此控制患者和密切接触者，降低疾病传播概率，同时缓解公众紧张）；

7.新加坡版的应收尽收（PHPC（公共健康预备诊所，相当于社区诊所，用来初诊和分诊）、充足的试剂盒，财政补贴鼓励病人尽快看病而非隐瞒病情）

8.良好的公众沟通解释和信息披露（提高重视程度，减少恐慌情绪，避免人祸）

在推行这些措施之后，新加坡的疫情已经大大缓解。如下图所示，当地目前确诊病例是89人，治愈51人，无死亡病例，已有多日之于人数大于新增病例。也正因如此，新加坡在应对疫情方面采取了正确的措施，世界卫生总干事谭德赛于本周二在日内外举行的冠状病毒疫情通报会上也特别表扬了新加坡。

我们举新加坡的案例，并不是要否定中国的抗疫事业，更不是说我们的抗疫模式有问题和错误——相反，我们认为，中国和新加坡的抗疫模式都是正确的，因为正确的模式与方法绝对不是照搬照抄的产物，而必然是在结合一般的流行病学和预防医学知识、世卫组织的建议、本国的国情与疫情，以及他国经验的基础上，经过周密分析和审慎判断，做出的符合本国国情的决策。因为，每个国家面对的具体情况不同，所谓“作业”不同，盲目“抄作业”必然是缘木求鱼——两份不同的数学试卷，抄下来会做几道题呢？

我们也衷心希望，其他国家，特别是日本、韩国、伊朗和意大利，可以在吸取中新两国抗疫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尽快制定符合本国国情和疫情的抗疫方案，早日战胜疫情。

四、“学习经验，吸取教训”是否可以简单化为“抄作业”？

最后我们再做一个补充性的说明，我们在上一节中已经指出每个国家面对的具体疫情情况是有所差异的，不考虑本国的具体情况，盲目“抄作业”很有可能会起到反效果。那么，很明显，“学习他国经验，吸取他国教训”显然不可以简单化为“抄作业”。

但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再谈一下这个问题：“抄作业”这种修辞蕴含着一种我们在第一段中就指出的“翘尾巴”情绪，因为一个人既然有自信让别人抄自己的作业，那他肯定认为自己的作业做得很好——也就是说，他人只需要效仿先进经验，不需要吸取错误教训，但这显然是值得商榷的。此次疫情不仅反映出了我国社会主义体制的优越性，特别是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能力，但同样也指出了现行机制的很多问题，特别是在信息公开、信息上报、决策效率（特指地方）、社会治理、民间自治等方面，有许多值得反思和改进之处。我们如果这个时候就翘尾巴，下意识地忽视我们做得不到位的地方，盲目自信，这可能是很危险的。

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主任习近平2月14日下午主持召开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十二次会议并发表重要讲话。他强调，确保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是我们党治国理政的一项重大任务。既要立足当前，科学精准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更要放眼长远，总结经验、吸取教训，针对这次疫情暴露出来的短板和不足，抓紧补短板、堵漏洞、强弱项，该坚持的坚持，该完善的完善，该建立的建立，该落实的落实，完善重大疫情防控体制机制，健全国家公共卫生应急管理体系。党和国家领导人已经承认了短板和不足，并且要求继续深化改革，那么作为公民，我们也有责任响应这一号召，谦虚谨慎、献计献策，而非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最后，我们衷心希望，这次对武汉人民、湖北人民、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带来重大损失的疫情可以被早日战胜，愿全世界可以早日恢复安全与稳定。“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我们要胸怀祖国，更要放眼世界——然而，关心别国是好事，但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以及认真思考、冷静判断的方法，可能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