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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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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东北曾经的俄罗斯法西斯组织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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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世纪泛斯拉夫主义兴起到当代的极端民族主义,我关注到其中一个细微但重要的分支,就是在中国东北曾经的俄罗斯法西斯组织。

在近期俄罗斯与乌克兰战争中,“去纳粹化”成为一个处于政治高地的旗号,其中包含俄罗斯声称的乌克兰新纳粹民兵组织,也包括俄罗斯本国的新纳粹问题。俄罗斯的法西斯倾向追溯起来是一个很漫长而复杂的话题,从19世纪泛斯拉夫主义兴起到当代的俄罗斯极端民族主义,我关注到其中一个细微但重要的分支,就是在中国东北曾经的俄罗斯法西斯组织。

无论是中东铁路修建带来的自然移民,还是俄国扩张之下对满洲地区的侵略渗透,都把俄国本国的各种政治理念与组织势力带到了中国东北,而远离俄国欧洲核心部分的地理位置以及俄国革命之后的难民潮,又让东北的俄国移民群体充满了独特的政治复杂性。

2017年我走访中东铁路历史遗迹的时候,在哈尔滨的果戈里书店看到一本书《白夜》,内容是关于哈尔滨曾经的欧洲音乐家们,其中很多是俄国人。在他们的记录中提到了当时哈尔滨同时存在多种不同的政治势力,一些俄罗斯移民成立了法西斯组织,与德国大使馆进行合作,同时哈尔滨也有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武装组织,哈尔滨成为多方力量混战的地带。

这让我对东北的俄罗斯法西斯组织产生了兴趣。

俄国二月革命后,在哈尔滨的俄国侨民们大多支持资产阶级临时政府,这些俄国侨民们以工商业为主,他们期待临时政府会带来和平,颁布更有利于资产阶级的政策。而以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霍尔瓦特为代表的政界人士则感到迷茫和担忧,他们当中不少人对罗曼诺夫皇室非常忠诚,决定暂时观望。不久之后,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任命霍尔瓦特继续担任中东铁路行政长官,此时哈尔滨的工兵代表苏维埃也成立了,双方矛盾开始激化。

十月革命后,中东铁路问题迅速国际化,中东铁路管理局与工兵代表苏维埃对峙,引起各国关注,在列宁致信工兵代表苏维埃鼓励他们武装夺权之后,在哈尔滨的各国领事们主张联合派兵维持哈尔滨的秩序。经过艰难的谈判,为了避免外国势力进入哈尔滨,霍尔瓦特与工兵代表苏维埃暂时互相妥协。

霍尔瓦特和中华民国政府谈判,希望由中国军队维持中东铁路沿线秩序,1917年底中国军队进入哈尔滨控制局势,1920年底,中华民国政府正式收回中东铁路沿线及其附属地的一切管理权力。

此时的哈尔滨除了各国势力之外,俄国侨民内部成分也非常复杂,虽然大部分人反对苏维埃政府,但他们彼此间也存在矛盾,有资产阶级政权支持者,有罗曼诺夫皇室支持者,有纯粹的民族主义者,有主张强硬对抗的旧贵族旧军官,也有倾向妥协的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

此时,各个白俄政权在内战中不断溃退,到了1922年下半年,远东地区的外国干涉军被赶走,苏维埃军队已经几乎控制了俄国东部全境,哈尔滨的俄国侨民社区蔓延着失败而恐慌的情绪。此时意大利法西斯(PNF)上台,哈尔滨的俄国侨民们在法西斯主义身上找到了精神力量。

1926年,哈尔滨法学院的俄国师生中诞生了俄罗斯法西斯组织(RFO),创始者是尼古拉·尼基福罗夫教授,但很快被中国政府禁止。直到1931年日本入侵占领了满洲,扶持建立满洲国,在混乱中这些俄国侨民失去了约束,法西斯组织开始兴盛。(尼基福罗夫一直在中国待到1945年,之后被苏军情报部门逮捕押送回苏联判处10年劳教,死在狱中。)

1931年俄罗斯法西斯党(RFP)成立,领导者是弗拉基米尔·科斯明,他参加过日俄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俄国内战前是上校军衔,1920年来到中国东北,但他领导俄罗斯法西斯党只有1年,党的实际领导者是康斯坦丁·罗扎耶夫斯基。(弗拉基米尔·科斯明在二战后移居澳大利亚,1950年去世。)

罗扎耶夫斯基出生在中俄边境上的布拉戈维申斯克,有意思的是他直到1925年才来到中国东北,在此之前他甚至加入了共青团。来到东北之后他就读于哈尔滨法学院,是尼基福罗夫的俄罗斯法西斯组织成员,1931年成为俄罗斯法西斯党的秘书长。

1934年满洲帝国建立,溥仪成为满洲帝国康德皇帝,这一年在横滨,俄罗斯法西斯党(RFP)与另一个俄国移民团体全俄法西斯组织(VFO)合并成全俄法西斯党(VFTU),后者是在美国的俄罗斯移民团体,人数不多但很有财力,1937年之后全俄法西斯党改为俄罗斯法西斯联盟(WFTU)。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自称为法西斯党,但俄罗斯移民中的参与者们并不全部支持彻底的法西斯政治理念,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人只是反对苏维埃政权,或者对俄国革命之后的社会感到失望,在法西斯主义中找到精神慰藉和政治方向,这也体现在东北俄罗斯移民法西斯组织在活动上确实没有那么狂热。而且1923年内战结束后,在东北的40万俄国移民至少有10万人拿到了苏联护照回国。

可以说在东北的俄罗斯移民法西斯组织的成因是相对特殊的,不同于很多法西斯组织强调的高度集权与排外,这些俄罗斯移民法西斯组织相对要松散一些,而且他们本身就是作为外来移民生活在他国,而主导满洲国政治的日本虽然名义上是法西斯国家,但更接近基于封建传统的军国主义而不同于欧洲的法西斯主义,这让俄罗斯移民法西斯组织事实上处于相对孤立的状态。

虽然德国大使馆一直对这些俄罗斯移民法西斯组织感兴趣,并且敦促日本协助俄国解决犹太人问题,但日本政府在这个问题上并不热心,反而考虑利用犹太人帮扶满洲国和日本的经济,因此对标榜反犹主义的俄罗斯移民法西斯支持很有限。


俄罗斯法西斯党的党徽是代表俄罗斯的金色双头鹰,下面一个白色正方形框里面,黄色背景中黑色万字符,他们的服饰也是模仿墨索里尼的黑衫军,设计了黑色衬衫与外衣,并且仿照法西斯的行礼方式,高呼口号“荣耀归于俄罗斯”,很多学者估计这个组织在鼎盛时期大概有4千到1万人。

同时期这个组织衍生出一系列法西斯团体,包括面向女性的俄罗斯妇女法西斯运动(RGFD),1941年后改为俄罗斯妇女联盟。还有面向3-10岁儿童的法西斯儿童联盟,目标是“将俄罗斯儿童从街头和非国籍化的影响中拯救出来,以法西斯的宗教和民族主义精神为未来的俄罗斯培养他们”。

当儿童长到10岁,会按照性别归属于法西斯青年联盟的男孩和女孩组织,分成10-13岁和13-16岁两级。青年联盟的目标是:保护俄罗斯儿童的民族身份、俄罗斯民族精神的系统教育、严格遵守东正教信仰和俄罗斯的古老传统、作为俄罗斯高级法西斯党成员的支线组织。女孩联盟的主要目标是“培养具有民族意识的俄罗斯年轻妇女和女孩,以基于宗教、民族主义和工作,为负责任的国家服务做好准备”。

与此同时,1934年在日本主持下成立了满洲帝国俄罗斯移民局(BREM),主要目的是对满洲国的俄罗斯人施加影响,利用他们进行反苏宣传和情报工作。按照当时的数据,在满洲国有超过10万俄国移民,其中4.4万人在移民局登记。这个组织由日本人建立但主要负责人都是俄罗斯人,主席是弗拉基米尔·基斯利岑。

1938年日本还组织满洲国的俄罗斯移民成立了浅野旅,负责人是关东军上校浅野诚,主要是骑兵部队,最初被用于对抗朝鲜游击队和与苏蒙的边境冲突,后期多用于情报与干扰等特种作战。1943年之后,这支部队作为俄罗斯支队并入满洲国军队,由俄罗斯人代替日本军官直接指挥,1945年苏军进入东北后浅野诚自杀。

然而,轴心国的侵略方向并不如这些俄罗斯法西斯成员们所期待的,1939年纳粹德国与苏联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让这些俄罗斯法西斯成员大为失望。罗扎耶夫斯基试图与日本人合作对抗苏联,但日本不希望与苏联发生直接冲突,只是利用他们从事间谍活动,更多时候是进入苏联境内散发传单,进行反苏宣传。

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让他们短暂兴奋了一下,然而日本与苏联缔结的互不侵犯条约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这让他们非常气愤,与日本人发生矛盾,此时佐尔格间谍事件也让日本对这些俄罗斯人开始产生怀疑。

到了1943年,苏联驻满洲国大使馆抗议日本利用俄罗斯移民从事反苏活动,于是日本取缔了全俄罗斯法西斯党,罗扎耶夫斯基也被短暂逮捕,日本不希望这些俄罗斯人过于冒进影响日本与苏联的关系,尤其是此时美国在太平洋战场的介入,让日本必须暂时保持与苏联的和平。


二战结束后,罗扎耶夫斯基担心遭到苏联清算,发表了一些赞颂斯大林的言论,表达出了一些后来民族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观点,他认为在斯大林的铁腕领导下,苏联正在摆脱犹太人的阴谋建立一个新的强大的俄罗斯民族政权。

罗扎耶夫斯基在哈尔滨向苏军投降回到苏联,在获得短暂自由之后被逮捕,不久被审判处决。同样,大部分在东北的俄罗斯法西斯分子都被苏军直接逮捕或劝说回国,在1946年8月由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委员会进行审判。

在中国的一些满洲国背景的影视剧当中(比如电视剧《悬崖》),会涉及在哈尔滨的俄国侨民。在影视剧当中,大多将这些俄国侨民塑造成被日本利用的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或者反对共产主义的白俄流亡分子,包括对斯大林个人不满的反对派,而极少涉及到他们身上可能存在的法西斯主义倾向。



俄罗斯的法西斯主义倾向非常复杂,拿破仑战争让俄罗斯的民族情绪高涨,也阻断了俄罗斯对西欧的向往,在战争中,祖国-东正教-俄罗斯民族被塑造为一体,以贵族、教会人士和知识分子为代表开始尝试勾勒和拓展斯拉夫人的群体意识与边界,之后的俄土战争让斯拉夫主义的狂热达到高潮。

虽然布尔什维克政府在建立之初极力反对民族沙文主义,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全面战争压力,让斯大林不得不重新捡起旧的民族主义秩序,以爱国狂热对抗纳粹,这也导致二战结束后,苏联逐渐放弃了共产国际与国际主义倾向,回归到以强调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国家层面。

在冷战结束后,东正教会恢复正常活动极大地影响了俄罗斯社会的精神共识,官方试图平衡不同程度民族主义政党的关系,其中也包括俄罗斯境内民族问题、移民问题、周边国家去苏联化延伸出的反俄矛盾等等,可以说今天俄罗斯国内的法西斯思想既有历史上的斯拉夫民族主义传统,也有现实的社会矛盾,还有政府层面利用和引导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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